自从西夏的民生开始趋于稳定,无论是西边的回鹘还是南边的回纥都派了使团来纳贡——所谓臣妾万邦,都是历代中原王朝的来时路,宋国国力强盛的时候,也曾万邦来朝,大国习惯了,小国也习惯了。
既然臣服纳贡就能过上好日子,那何必打打杀杀?
自认为属国又何妨?大国改朝换代后,他们仍旧过他们的日子。
强者并非恒强,弱者在夹缝中也能求得生机。
但阮地却并没有接受他们的纳贡。
“都说了多少回了!你们送来的,凡不是货物,我们都不能收!”女吏站在关口叉着腰,虽然骂骂咧咧,但倒是一句脏话也没骂,“说了多少回了,我们阮地不搞羁縻制度!没有属国,听懂了吗?没有属国!”
使团众人相顾无言,只能推推使臣,使臣看着女吏无奈又有些厌烦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那……就当是我们王上的一点心意……”
女吏:“甚心意?说一万遍,这些东西都不能入关!”
一旁干活的党项人看他们拉扯的厉害,便边干活边笑:“都什么时候了,咱们早就没王啦!阮姐不称王不登基,天底下哪个敢说自己是王,是皇帝?”
“到底是乡巴佬,哪里知道咱们阮地如今讲究什么?”
党项人对着回鹘人指指点点——以前你们势大,如今形势颠倒啦!
党项人在没有国王,发现阮响也不当皇帝的时候也慌乱过一阵——没有王,哪里来的朝廷,没有朝廷,怎么保证百姓的日子能安稳?岂不是乡绅恶霸随时都能卷土重来?
可如今没有国王皇帝的日子过久了,也品出了滋味,没有皇帝也不意味着没有官吏,只要吏治清明,吏目们能管住大小事务,有没有皇帝与他们何干?就是有了皇帝,皇帝也不会给家家户户发钱嘛!
反倒是如今,就是邻里间有了摩擦,闹到官府去,也不必担心自己倾家荡产,更不怕战战兢兢要给官员下跪磕头,各条街上的吏目也没几个耀武扬威的,偶尔出现一个,下次在看,此人就已经被革职了。
阮地自然也不是十全十美,缺乏监督的地方也能出一个欺负百姓的吏目恶霸,不过相比之前,日子好的何止百倍?只要告到官府去,任什么样的人,都逃不过一番彻查。
尤其阮地的吏目不能经商,吏目的妻子或丈夫也不能。
就杜绝了许多官商勾结,他们的配偶也会被官府调查,凡当地的着族乡绅之家出来的配偶,吏目本人的上升之路几乎也被堵死了。
回鹘人见怎么也说不通,又怕误了朝觐的日子,只得再三说好话:“也不是什么奢靡的东西,就一些燕窝鱼翅,还有些龙涎香一类的香料,都是下臣们的一点心意……”
女吏叹气:“便是石头也不行!”
这下他们也是真没了法子,眼看着晚霞将至,只能在边关小镇上住一晚。
原本此处并无民居,遑论什么小镇,自然也就没有设卡,以前商贩们都是进城时交税——说是交税,其实也就是给各地官员的孝敬,常常是一座城交一回,钱给了,货能不能卖出去看运气。
如今要从西夏入关,凡能过商队的地方都设了卡,只要是带着货物的,那么入关便要交税,回鹘一惯待阮地十分尊敬,这税前就不怎么多,且交过这一次钱,之后在阮地何处都不必再给,且哪怕装着货,出关时也不必给钱。
于是回鹘边境上不少人都做起了买卖,空着手到阮地,买一大堆东西回回鹘,除了本钱和路费几乎再没有别的花销,他们也不会去远处,就在西夏的大城里买。
来往的人多了,边关便自然有了小城镇,许多商人直接在此处买卖货物,少去了许多麻烦。
回鹘使团还是头一回来——他们都是被王室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最忠心的臣子,他们先在党项人的带路下去了客栈,这客栈修的十分粗糙,方方正正的砖盒子,又丑又怪,但好处是地上都铺了石板,装了玻璃窗,室内也干净,被褥都要换洗,进去之前使团里的人都嫌弃得不行,进去之后却都被吓了一跳,认为此处也不比大酒楼差多少。
这镇子里也就客栈和集市最大,统共也就两条街,但来此干活的党项人却不少,大多都是茶楼客栈里的跑堂伙计,又或是在集市里替东家看货说价的,其中党项女人也多,她们除了这些活,还能做些缝补制衣的活计,或收钱给单身汉洗衣裳。
明明只有两条街,小镇却热闹非凡。
使团带来朝贡的东西都被扣了,他们若要去青州,那就不能带上这些朝贡的东西,除非他们认为这是货物,那交了一笔钱能带走,但女吏也说的明白,若到了青州说这是朝贡,那他们就犯了罪,欺骗隐瞒阮地官府用以图利——你别管什么利,反正就是图利!
那到时候不止是这些东西,使团也要被阮地扣下来,到时候回鹘王怎么跟阮地谈,怎么赎人,双方会不会爆发什么冲突,女吏就说不准了。
使臣看着引路的党项人,他们都知道在阮地,不会汉话是万万不行的,因此早两年就在学汉话,尤其是官话,但哪怕有专人在教,仍然有着浓重的口音,偏偏这些党项人,原本也不会说汉话,如今倒是都能说了,虽说也有口音,却比他们轻得多。
“你们党项人,如今也以阮人自称了?”有使者忍不住出言嘲讽,“给阮人做狗,做得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了?”
那人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不客气。
愣了瞬息后,他立刻丢了手里的东西,怒目而视:“你有骨气?你有骨气做什么来我们这边?做什么还要带朝贡?你骨头硬,你转头回去呀!”
“我还没说你们回鹘人!自从回程不必交税,你们回鹘人连自己那边的货都不带了,只拿着黄金白银过来换钱,买了东西回去卖,占便宜没个够!怎么?你们脸上就有光啦?”
使者们互相看看,也没人劝架,只说:“商人都是如此,这有什么好说的?起码我们如今自有国体,不像你们,亡国奴罢了。”
那人“呵”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你回鹘人能硬气到什么时候,当年先跟阮地勾勾搭搭的可是你们,我们打不过,便也认了!你们难道就打得过?”
说完,那党项人便不伺候了,扭头就要走,走到一半,却又转身回来,朝着使者伸出手:“给钱,我干了这么多活,你不给钱,我就去告官!”
有人嗤笑:“告官?我们可是使者!”
党项人翻了个白眼:“我管你们是什么!不给钱就不成!我们这镇子的镇长可是党项人,你们看她向着谁就是了!”
又纠缠了一会儿,党项人才拿到自己的工钱,走出了门去转头朝地上啐了一口:“算我今日倒霉!”
使者们看着那带路的党项人离开,一群人脸上才露出哀容。
回鹘弱小,近几年越发如此。
他们一路行来,快到边关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回鹘人改换了衣冠,换做了阮地汉人的打扮,甚至自行学起了汉话,哪怕他们根本不会从西夏入阮,只是因为学了汉话,更容易和边关的党项人做生意。
再这样下去……回鹘人换上了汉衣,说上了汉话,回鹘……它还能算是一个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