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知,这擅离职守之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素问仙人一向勤政爱民,守护灵岛兢兢业业。据说,灵岛出事之际,她是受天帝之诏,往天庭述职。
尽管都知花家如今蒙难或有隐情,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大家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件事:西华山君裴毓之死。裴毓虽年长,但生性坦荡洒脱,爱交朋友。当年与贺儇和宴平都像朋友般相处。那一年叛乱过后,出于多方考虑,最终力保宴平。算起来,对宴平也是有恩之人。到底为何与天帝产生龃龉,又为何以鼎盛之年在灵岛郁郁而终?
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另外一个疑惑却被解开了。
玉英神君岑恽子被软禁在岑府已一年有余,天帝却未曾明发谕旨降罪,却始终派人监视。
虽说他的几个女儿确实触犯了天条,但并未伤天害理,皆付出了代价,罪不及他人。况岑家在天界地位斐然,绝不会因为此等小事而遭受长期软禁。
过来人都有些担心,岑恽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裴毓。虽然岑恽子和当今天帝宴平年少时情义甚笃,岑家在宴平“蒙冤”之时也积极营救,不离不弃……但裴毓又何尝不是呢?
如今花素问又要被加罪处以极刑,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当年。甚至有人同情起来多年前因反叛遭屠的雷震天。雷震天、裴毓、岑恽子,这些名字,哪个不是和年少的天帝陛下联系在一起的呢?或为爱护自己的长辈,或为年少时的玩伴,都是在宴平最困难的时候力排众议支持他的人。
也有好事者辩驳道,岑恽子和他们不一样。不说别的,岑恽子算的上是圣母元君玖容半子,就这层关系,他也不会落得和裴毓一般下场。
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岑家的麻烦并非来自岑恽子,而是花家。
当年岑恽子和花信云的嫁娶之仪惊天动地,无人不知。甚至有传言说,岑恽子拒绝了当时天后玖容的内侄女璨泠,而选择了当时家族已经式微的花家小女信云。传言非虚,当时岑恽子不顾家人反对,亲自跑到灵岛求亲。花信云终于被感动,答应了求亲。当时岑恽子喜极而泣,又担心心上人反悔,当晚就在灵岛琼花殿拜了天地,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也是因为那样,长女岑素楝才会在灵岛长大。
一个月后,两人在六界的见证之下,在天界举行了公开的婚礼。花信云在灵岛生下长女岑素楝,是婚礼之后九个月。或许也是因为早产的原因,信云元气大伤,在灵岛休养了一年多,而返回天庭的时候,据说因为素问仙人舍不得孙女,便留在灵岛了。
岑恽子对花信云的痴情人人都知。如今花家掌家人遭难,大家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便越发觉得岑家或许是因力保花信云而惹怒了天帝,这才被惩罚。
一时大家争相猜测,众说纷纭。大家都为这一对璧人的不离不弃而心生钦佩,也为两家的命运捏一把汗。
当阿彩将各种传闻告诉炽姜的时候,炽姜正站在清凉殿外的柿子树下。他一反常态,耐心的听完阿彩的唠叨,却始终一言不发。
这一年炽姜小殿下长高了许多,灵力也增长了许多。他读了许多书,知道了这六界的许多事,也明白了许多的道理。
素楝离开的时候,炽姜想着,等到那柿子红彤彤的挂满枝头的时候,她便会回来。他多么想和素楝一起坐在高高在上的围墙上,看着落日,吃着红柿,谈笑说闹。
可是,如今人间已过秋冬,她却依然了无音讯。
炽姜在树下站了很久。
据说,人间的冬天,白雪皑皑之下,一树红柿挂在枝头,红的热烈,分外好看。
只是这天庭从不下雪。
而他也心里十分清楚,这天庭的四季并不是真的四季,只是掌管花草的神仙,仿照人间置景罢了。
花无真香,果无真味。
即便如此,这棵树也是他在这冰冷的的天宫中不多的温暖。
炽姜如今也学会了一点小小的法术。是以如今虽已过了季节,这树上依旧挂着红柿——那是炽姜每日注入灵力才保留下来的。
仿佛只要那枝头红柿挂,他和素楝便会再相见。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红柿和春日发出来的绿芽在一起,构成了一副红绿并存的奇异图景。
阿彩念叨过无数次,“在人间,柿子长成,叶子便落了。哪有红柿青叶并立枝头?”
炽姜自然是知道的。
原本这天上的花草树木,都只不过是神仙制造的虚幻假象,又何妨他将那红柿挂在春日里?
阿彩念叨了几句,便进入了殿内。她知道,这孩子喜欢一个人站在树下。她当然也知道原因,却不敢直接告诉炽姜,只能将一些传闻告知,让炽姜做好心理准备——素楝怕是回不来了。
此时的素楝若是回来,肯定是为了素问仙人,这势必要与天帝成对立之局。于素楝自己,于炽姜殿下,于伏夷殿下,都不是很好的结果。
在这场阿彩无法控制的争斗中,她很难说明自己的立场。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炽姜失去他真正的朋友。
炽姜孤伶伶的站在树下,再次将灵力注入那柿子树上。他一定要等到素楝回来,回来的时候,也一定要让她看见红柿挂枝头——那是“事事如意”。
但在他的心中,他并不愿意素楝在此时回来。
不知为何,炽姜想起了那一日,素楝一人落魄的跪在岑家门口的样子。此刻的他多少有些明白,花信云为何不愿母女相认。
或许她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结局。
过了很久,天色渐暗,柿子树只剩下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那树上是枝叶还是果实。门吱呀一声响,是阿彩出来喊炽姜回去。
“阿彩,素楝姐姐的母亲不是抛弃了她,是为了保护她啊。”炽姜喃喃道。
“是啊,有时候,越爱一个人,便要离他越远。”阿彩答道,声音有些闷闷的。
花信云如此,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炽姜想到这些,又想到如今局势,有些闷闷不乐。
据说,柱石将军虞瑾从梧州回来之后,便再未现身。而贺儇王殿下,竟也终日不出门。天庭如今最热闹的地方,是父王伏夷的王府,还有西边的天界大牢。
而他,只是一尊泥菩萨而已。
此刻,小小的炽姜生出了一份野心——他想要力量,能够在危险中保护清凉殿的家人,保护素楝,保护这世上所有给予过他温暖的人。
他从未像此刻一般盼望长大。
“阿彩,你说,楝姐姐会不会怪我?”炽姜的声音变得越发低沉。
他说的是素问仙人的事。
素楝和华璎离开天庭后不久,有一日父王突然派人来将素问仙人带走了。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死死的拉住素问的手不放。
反倒是素问仙人劝慰他放手。
那时候,小小的炽姜紧紧拽着素问仙人的衣角。围观的侍从并未上前拉扯,因为连炽姜自己也知道,他留不住素问仙人。
那时候的他,很想流泪,可是他没有。
因为炽姜从小就知道,自怜自伤是致命毒药。
此刻,炽姜站在清凉殿的门前,在心底默默祈祷。
希望素楝姐姐不知道天庭的事。
希望素楝姐姐不要上天。
希望素楝姐姐好好活在在这世界的角落——就像他在这天庭的角落一般,哪怕是“苟延残喘”。
只要她还活着,那总有一天他们会相见。或许是在这棵树下,或许是在六界某个角落,又或许是在人间飘雪的冬天。
清凉殿的门合上了,将那算不得茂盛的柿子树关在了门外,也将那黑夜之下高高的围墙关在了门外。
却无法将炽姜深深的、难以言说的担忧关在门外。
深宫幽暗夜如年。
人们不喜黑夜,连神仙也不例外。
夜幕刚降临,星君便按时升上了星月。月华将黑黢黢不明的一切照出清淡的影子,给幽暗沉闷的夜添上了朦胧雅致的光华。
月光透过小窗,照到虞瑾的床前。窗外是一方小小的院子,比上次来借住的地方要精致许多。
虞瑾知道,他已经被困住了——不知伏夷是出于忌惮还是怀疑,他被关在这院子已经有好几日了。
那日虞瑾和慕云实从梧州回到天庭,天帝大喜。虞瑾只言说一切都是照伏夷殿下安排行事,伏夷仿佛早有准备,接过话头,谦虚一番,默认了功劳。一时众人都道伏夷殿下天纵英才,料事如神。而令天帝最为满意的则是,他们趁此机会彻底收服了西华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当年裴毓死守西华山,甚至在卸任之后,依然以自戕明志要挟。西华山后人不敢不遵遗志,倾全部力量守护地极,天帝为此十分头疼。
而今这一切都解决了,他离天下之主,万世之王,又进了一步。
这个结果,如凌波当时所料,让伏夷十分满意。虞瑾和凌波此番,也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魔界的曹秉玉送来的开天水本来装在琉璃球中,却不知为何在圣女就位后突然干涸。他怀疑曹秉玉是否在糊弄自己,着人传召,但是这个人仿佛从世间蒸发了一般,了无音讯。
而此番虞瑾竟然带来了魔王慕云实!
很快,慕云实便被“请”进了天牢。而虞瑾,在第二日清晨,才发现自己的住所住所周围全部是守卫,而他再也出不去了。天帝以柱石将军辛苦,需要休养为由,将他软禁在小院。
除非虞瑾要与他们鱼死网破,否则他就只能暂时听从旨意,在此等待。
可是,时间和时机都不等人。
对于等待,虞瑾并不陌生。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在等待,等父亲,等师傅,等病人,等母亲……在外游医多年的经历,使得他学会了淡然处之,随遇而安。
所以从前他常常感叹阿梓太过心急,沉不住气。
可是,才在这方圆之地待了两天,虞瑾就发现自己实在可笑。
自己当初能泰然处之,只不过因为“疼”不在自己身上。
如今,天庭局势一触即发。天帝和伏夷得了魔界圣女和慕云实,又解西华山之忧,剩下的就只有姑射山和南海了。若他猜测的不错,接下来天帝就要着手对付姑射仙子和南海仙人了。
想到素问仙人和这两家的关系,虞瑾心中大骇:或许,从素问仙人被传召上天庭,天帝和伏夷就在布局此局了。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又是一个黑夜,虞瑾站在院中,等待侍卫的换防。听到脚步声的渐行渐远,他知道机会来了。
虞瑾轻轻推开门,正准备出去,却发现这里被设下了结界。虞瑾毫无防备,被挡了回去。他感知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设置结界的人实力不容小觑。
但是,区区结界,还不在话下。
可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行人,在暗夜中,他们手上的夜灯闪着白色的光,行走间像是一条蜿蜒蠕动的百足虫,只远远看着便让人十分不舒服。
虞瑾只好撤回迈出的一只脚,而此时换防的侍卫们也到了。
今日时机已失。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虞瑾心想大约是他刚刚触到了结界,有人进来确认。
虞瑾并未立即开门,然而敲门声虽不止,却始终温柔。
推开门,竟然是昭月公主殿下。
梧州一战,昭月伤势严重,元气大伤,万幸保下真元。他们在虞府道别的第二天,昭月便被伏夷派来的使者接回。经过精心调养和救治,她如今已能行动自如,只是灵力却恢复不到原来三成。伏夷殿下十分心疼他这个姐姐,延请最好的医者,住在昭月府中看护。
虞瑾看着昭月身后一行随从,知道昭月在天上被照顾的很好。昭月让她们在外等候,甚至贴身侍女也没带,只身进了小院,并随手将门关上了。
虞瑾抬眼看了昭月一眼,似是疑问。
昭月笑了,她略显消瘦的脸上比从前少了几分傲气,多了几分温柔,“将军放心,我不会吃了你的。”
虞瑾往后退了一步,便不再动。
虞瑾避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尽管昭月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心中仍旧涌出几分酸涩。
她心有柔肠千千结,话到嘴边口难开。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再次卑微的乞求。而当虞瑾实实在在站在这里,如芝兰,如玉树,即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却无法主动放手。
她的心中有一个一直被压抑的声音,“抓住他,抓住他。”她用理智将这个声音埋藏,却在形势逆转之时,无法再控制真实欲望的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