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漏报天将晓，惆怅佳期又一年。
去年的此刻，完颜琮和缘子两人还在长安城心思各异，而今夕的此时，两人结着同心，去往临安的路上。
从密道逃出后，完颜琮和宝嘉还是吸入了许多烟尘，几人在阿烈原来停驻过的小屋休养了几日。
他们也观察了一下汴梁的动静，比他们预想的要顺利许多。
就算事发，汴梁绝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不会想到这几人竟然还会在这里待上这许久。
庄子上的众人没有被获罪，像格莹这样的郓王府的丫鬟，甚至可以选择是否继续留在王府，若是离开，还能得到一笔遣散费。
还有完颜瑰，一开始去宫里闹了几日，发现完颜珣身体也不大好，便收敛了许多。
再便是瀛王府降生了一个小格格，喜事将完颜瑰的悲怆彻底从冲散。
完颜琮和缘子都知道现在肯定不是时候，待后面稳定些，再联系他们吧。
知道一切都妥当后，几人这才选择从东线，直接前往临安。
没想到出了汴梁，或者说是河南境内，外面的天地比前年要更差。
许多地方都遭受过瘟症的侵蚀，现下又四方战乱，城中的壮年男子十分罕见，多的是老弱妇孺。
缘子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从前的幼稚，想着报效朝廷，征战沙场，却忽略了，和平安宁才是百姓最乐见其成的。
现在她实现了儿时的心愿，却觉得似乎离什么的东西更远了。
淮水两岸草木疯长，阿烈勒住马缰，回首示意马车停下来。
他裹紧蓑衣夹着马肚子来到马车边上，低声道：“前方好像有情况。”
依着原本的路线，她们此时早就该到了宋国境内，但兴元府陷落，她们便还在金国地界。
只不过，是正在交战中的临时地界。所以她们辟了蹊径，用岸边高大的芦苇做了掩体，准备悄悄渡过淮水。
若是有情况，不是别的，那必是遇到了战事。
战时药物紧缺，几人一路是打着瀛王掺和进了药材生意，运往边境赚一笔的幌子才行至此处的。但是要想出边境可没那么容易，若是遇到战事，淮水局势便更为紧张。
杨普缘穿戴好下了马车，“清澜阿烈同我前去，其余人在此守着。”
几人贴着芦苇荡的一侧向河边探去，厮杀声越来愈近。
拨开芦苇，只见混乱中，几名宋军正被十几名金军围困，有人后背中箭仍挥刀死战，脚下倒着三四具金兵尸首，有人正挥剑格挡对面砍来的弯刀，腰部却来不及防守，被另一个金兵砍伤……
缘子心头一紧，她和阿烈对视一眼，见两人见解相同，附近应当没有其他金军，她便挥了挥手，阿烈和清澜便冲了出去。
嗖嗖嗖——
三箭齐发，破空而至，与宋军正在对峙的三名金兵喉头绽血，仰面栽倒。
其余的金兵骇然回头，却还没开来的及出手，就被阿烈和清澜封了喉。
几名宋兵虽不知来者何人，却知道和他们一起对付金兵的定然是自己人，本就鱼死网破的士气此刻又燃了起来。
缘子也几个箭步加入了战局，或短刃横划、或一刀贯胸，刚刚还气焰嚣张的金兵顿时被扭转了战局，有想要逃者，又被缘子伸手拿出的弓弩要去了性命。
胜负已分，阿烈和清澜还不忘一一补刀。
剩余的四名宋兵无暇感慨劫后余生，其中一人上前保全，“姑娘好身手，某乃红袄军押师方荣，敢问几位义士……”
“红袄军？”缘子想起了襄阳城的周将军，也不知他们对自己是否有敌意。况且，这方的红袄军似乎还是史弥远牵的线，万一暴露自己……
千回百转的心思还没等缘子酝酿好，就听到一名宋兵喊道：“老大，安子要不行了！”
方荣赶紧回过身去看自己仅剩的几位弟兄，缘子也跟着瞧过去，正是刚刚腹部中刀的那一人，刚刚凭着蛮力还在支撑，现在放松下来便倒下了。
这几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刚刚中箭御敌的士兵已经咽气了，方荣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汗，“安子，你再坚持一下，大哥这就带你回去。”
“来不及了，”叫安子的这个士兵知道他们的营地离这有多远，而且就算能撑着回去，军医也不一定能救回他。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方荣，上面沾满了血迹，“这个收好。”
方荣脸色难看地将东西放进怀中，似乎也是认命般问道：“你有啥话想带给老娘吗？”
缘子刚刚瞥到两人拿着的那东西很像金军常用的舆图，心中有了猜测，估计就是因为这个，才遭到金兵的截杀。
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这边就开始留遗言了。
他看了那个金兵的伤势，若是有上好的金创药，血应当能止住，至于这个伤口嘛……
“阿烈，叫他们过来，让宝嘉先带着药过来。”
“是！”
阿烈领命离去，方荣猛然回头，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忽略了什么，这几个人不仅功夫好，而且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本来以为是江湖义士，现在反应过来，应当另有来头。
缘子知道方荣看出了些名堂，但是没有理他，而是对那个叫安子的说，“有什么话留着当着你娘的面讲，现在省些力气，先把嘴闭上。”
旁边扶着他的那个宋兵见状两眼放光，“你是说安子还有救。”
缘子点头。除此之外，她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方押师，你们此行是否为了拿金军的布防图？”
方荣和他身后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缘子此时也不管对方如何揣测自己的身份，开口道：“若是的话，你们要立即回营，跟你们的长官定下计划对金军开展奇袭，否则你们的人就白死了。”
现在金军已经发现他们拿到了布防图，还追了出来，过了这许久都没人回来，除了派人追踪外肯定要换布防，缘子当初用这种虚张声势的计谋打乱过蒙军，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是真的有金军的布防图。
方荣思忖片刻，也觉得这话有理，但……
“缘子……”
缘子回头，发现完颜琮也下车跟着宝嘉过来了。他这几日舟车劳顿，又有高热的迹象，让人很是发愁。
“你怎么不好好歇着。”
完颜琮瞪了她一眼，他昏睡了一会，这人就跑了出来，到底是谁叫谁不放心。
“伤兵在哪，我看看。”
方荣几人自动让出了位置，被完颜琮周身的气度晃了一下神。
完颜琮伸出手，宝嘉便将药瓶递了过去。
缘子对跟来的几人道：“你们也帮他们简单处理一下伤口吧。”
完颜琮将药粉涂在安子的伤口上，血很快便止住了，他又和宝嘉配合将伤口包扎好。
“他暂时无事，但还没有脱离危险。这里的条件不行，得到干净且干燥的地方，我给他缝合。”
方荣木讷地跟着点头，缘子开口道：“你伤势最轻，我们那边还有快马，你先带着布防图回去，我们带着伤员慢慢过去，他们也应当知道回营的路吧。”
方荣想着这人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心中既觉得感激又有些怀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经营药铺的商人，乱世之中混口饭吃，最重要的，是带着娘子回家。”完颜琮幽幽道。
方荣有眼色地看出他说的是谁，但是他不信，只不过他们不便说，自己也不好再问，这些人救了兄弟几个的命，应当不是敌人，只要不是敌人就行，他们几个，还轮不到被别人费心算计。
缘子没有反驳完颜琮的话，又对方荣说：“我帮你们一是因为我是汉人，二是想要渡过淮水，需要明路。这么一大家子，总不好偷渡吧。”
方荣见缘子有几分坦诚，便点了点头。
缘子继续道吗，“你若是信得过我，可以将布防图给我看一眼。”
方荣只犹豫了一下，便将几人拼死守护的东西又从怀中掏了出来展开，缘子没有接过来，只是凑近去瞧。
她伸出手指了几个地方，“两个队将各带一队人手从这两处佯攻，趁他们慌乱，再派十几名精锐烧了他们的粮仓，一旦得手，立即撤退。我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兵力如何，这是以小博大之法，可以和你的上官说说，采不采用，由你们。”
方荣意味深长地看了缘子一眼，道了句“多谢”，然后拉着一个宋兵走到一旁耳语了几句。
“那在下就先走一步，到时会派人来接应诸位。”
是夜，缘子带着车马还有红袄军的三个伤兵站在淮水一侧。
“他们会不会食言？那个方荣能活着回去吗？”清澜望着幽深的河面，问着缘子。
缘子摇头，她也不知，今日着实是意外，不然，她是真想试着偷渡的。
只不过完颜琮的身体要养好了才行。
“我最担心……”清澜担心方荣忘恩负义，或者直接战死了，将几人抛到脑后，更担心他被金军抓到，再顺藤摸瓜，牵连他们。
但她不敢说出口，怕自己乌鸦嘴会一语成谶。
阿烈和其他人已经在数百米开外的地方守着了，一有异动便会马上发信号。
清澜的心一直提着，就没放下来过。
“有船来了。”宝嘉最先发现。
原本精神都有些萎靡的几个宋兵马上支棱起来，他们相互搀扶着到了岸边，果然是红袄军的船。
“是老大！还有朱统领！”
缘子看着几人雀跃的样子，自己也跟着会心一笑。侧头对清澜说，“叫阿烈他们回来吧。”
船还未靠岸，方荣就在船上朝着岸边的众人挥手，看起来十分欢欣，只不过他的左臂受了新伤，被包扎起来了。
缘子心中了然，看来这是采纳了她的计策并且得胜了。
果然，待船一靠岸，那位朱统领便先行下船抱拳致意，“感谢几位义士襄助，忠义军此次得胜诸位功不可没，为表感谢，将军特派我等前来接诸位到军中一叙，军中已摆好宴席，还请不要推辞。”
完颜琮皱了皱眉，看了缘子一眼，缘子摇了摇头。
此番情况也在她意料之中，若异位而处，她也不会将这几个人轻易放走，以感谢之名探听虚实，再为合适不过。
她早就将这边的情况让阿烈传回将军府了，人不能堂而皇之过河，鸟还不能吗？
只要她们一行过了淮水，进了宋国境内，就不怕脱不了身。
就算史弥远想要动他们，也终究是慢了一步。
不过刚刚这位朱统领说的是忠义军，缘子听说忠义军是由山东那边红袄军整编后的，有朝廷的直属上官管理，她倒可以瞧瞧这整编后的军队到底如何。
缘子笑着对朱统领点头，“乐意之至。”
一行人到了军营，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营门，这人虽未着甲胄，只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战袍，但顾盼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缘子猜到，这便是刚才在船上她从朱统领口中问到的此处忠义军将领李全。
见缘子一行人近前，李全忽地咧嘴一笑，拱手抱拳，“贵客远来，李某这厢有礼了！”
李全声若洪钟，可缘子这群人中却没有一个胆怯的。
缘子也抱拳和他说了一些客套话，什么红袄军大义啊，听得宝嘉牙酸。
完颜琮担心这是鸿门宴，特地将自己研制的试毒法子告知清澜和阿烈，阿烈和清澜询问缘子是否要当众验毒。
方荣和朱统领脸上有些挂不住，李全却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缘子笑道：“方押队当时如此信我，我自当以同样的信任待之，忠义军诸位都是好汉，定不会做恩将仇报之事。”
宝嘉垂眸腹诽——好话都让你说了，还不是爷给大家都发了丸药，可解百毒。
李全也看出来了，这一行人男男女女有长有幼，都以这位杨姑娘为尊，刚才一番言语也很得他的赏识，开口问道：“杨姑娘有大才，听说那位杨公子医术也十分了得，其余几位义士也各有本领，忠义军广纳贤才，不知几位是否有意入我麾下，共讨金贼。”
宝嘉在李全说到杨公子的时候就吃不下东西了，做男人做到她家王爷这份上也是世间罕见，身为金国的王爷，非要入赘宋国的将军府，给这位执金吾大人做夫婿，人家还不一定乐意。
刚刚才穿上朱统领问到怎么称呼的时候，王爷竟然自己上赶着说从妻姓，叫他杨公子。当时朱统领和方荣比她的眼睛瞪得都要大。
缘子一脸无奈的样子，只有清澜嘴角噙着笑意。
清澜此刻也放下了筷子，她听到李全说的话，心里只有四个字：倒反天罡！
缘子面上只有一瞬的惊诧，他是没想到李全提得如此快且直白，她一脸受宠若惊道：“举手之劳没想到得李将军如此抬爱，不过我已离家数年，家中长辈十分想念，此行便是家中急召回去，虽同有报国志向，却……”
李全见她情真意切，也不好强求，“好，若是家中事情妥当，诸位想要来忠义军，随时欢迎。不过近日淮水两岸烟雨连绵，路途泥泞坎坷，不如诸位在军中小住几日，等天气放晴再前行。”
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李全又补充道：“今夜我们偷袭了纥石烈部，他们损伤惨重，近期应当不会有战事，几位可以安心在此。”
缘子眉心一跳，既然偷袭成功，为何不整装再战？她还真想看看这忠义军到底是何情形。
“好，多谢李将军收留。”
尽管完颜琮不是很情愿，但他还是选择听缘子的。
“杨姑娘不仅武功高强，似乎在用兵之道上也颇有造诣，您却说自己只是药商，真叫我等惭愧，不知师从何人啊？”
缘子苦笑一声，她的师父嘛，那可多了。
除了无尘观的慧娴教她功夫外，在兵法一道，自己的父亲、郭伯父，甚至是术虎高琪，都算她的师父。
不过这些人显然只有一个能拿出来说，“我自幼在道观修行，得了师父和师祖点拨，略通一二，班门弄斧了。”
李全知道她在谦虚，也知道一时半刻问不出实言，双方都在戒备着，只好先留他们几日，再做打算。
李全不再发问，招呼大家吃喝，缘子却开口问道，“听说忠义军已被朝廷招抚，不知李将军所统忠义军属何人何地管辖？”
在船上的时候这些话不好问，打听军事机密，朱统领要是不高兴再把他们几个扔下去。
现在却不同了，人已经进了军营，对忠义军来说，他们的威胁少了大半，而刚刚李全也那么直白地想要招揽他们，她在问问这些也不算过分。
李全仍旧呵呵笑着，面上没有一丝不悦，“楚州知州贾涉。”
！！！
缘子半张着嘴巴，“贾涉？”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面上的喜色和惊异，阿烈他们传来的信件多是关于将军府、史弥远、汴梁的情报，还有各地能获取的军事情报，像贾涉提任这种事，缘子是不清楚的。
既然是贾涉，那妥妥的自己人啊，缘子的心中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全见缘子反应如此之大，不免眯起了眼睛，“杨姑娘认得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