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医院内，顾钦走了都快有一个小时，季霜都没跟谢子文说话，只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兀自在手机上敲敲打打。
谢子文再一次探视过季国峰，确认没问题后从病房里出来，微微搓着手，靠近了季霜。
季霜看了他一眼，往旁边坐了坐，给他让了个位置。
“那个……”谢子文没话找话，“你老板走了？”
季霜点点头，“你问第二遍了。”
谢子文尴尬一笑。
的确，一个小时前他就问过一遍了。
但那时候季霜只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欠奉。
谢子文知道季霜还在生气，气自己跟季国峰说了她在Ivan的近况。
道歉什么他倒也不是拉不下脸，只不过季霜这不冷不淡的态度，让谢子文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
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谢子文鼓起勇气找了个切入口：“你前面开会，顺利吗？”
“还行。”季霜仍旧平静如水，“算是正式立项了，之后就是进工期，等我爸出院之后，确认没什么大碍，我就回工作室做准备去。”
谢子文点点头，“那需要我给你帮忙吗？金漆镶嵌那个需要天然贝壳，那玩意不好找，我——”
“不用的子文。”
季霜忽地看向他，神色间有疲惫，也有缓和，“这次我已经够麻烦你的了，还摔坏了你的电脑……之后的事情，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闻言，谢子言有点慌了。
季霜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这种话。
他们两个认识有二十年，从穿开裆裤就是朋友，季霜什么时候跟他这么客气过？
“不是霜儿，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谢子文语无伦次，“昨天晚上季叔问我你在Ivan怎么样我是真没多想，我，我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偏激啊——”
见谢子文似乎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季霜连忙打断他：“等一下！你别激动！我没说还怪你啊！”
谢子文快急死了，“那你跟我说话那么拿腔拿调的干什么？”
“我哪有？”季霜哭笑不得，“我是说实话啊，你回国之后又是给我绘图又是帮我照顾我爸，我很感激啊，但我也不能事事都让你帮我啊！”
谢子文执拗的劲儿上来了，“那怎么不行？我就想帮你，再说了这也不叫帮啊，你自己也做了很多啊！咱俩这关系也用不着说这些吧？”
季霜看着谢子文，良久苦笑一声，摇头叹气。
“文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吧，现在不是我们上学的时候了，很多事只能我自己闯出来，不管谁帮我，帮我多少，哪怕是帮我把这次的项目做了，也不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我现在要做的，是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来。”
“我爸其实说的也没错，我真的是一事无成，因为从前几年我爸出事开始，我的人生就一直停滞不前了。”
说着，季霜将手机屏幕上的文件展示给谢子文看。
“你看上面的物料预算报价。”
那是这次设计项目所要用的物料采购表，是季霜之前自己做好发给tate的。
当时tate没说什么，但今天开完会打完电话之后，tate又给她发了份新的物料采购表回来。
这份跟她交上去那份不一样，是拉了表格，做了分类、预算和预估损耗的。
“大漆、925银……物料预算一共三十多万？挺合理的啊，怎么了？”谢子文还不明所以。
季霜抿了抿唇，苦笑更盛，“没说不合理。只不过，这一版的预算是我组长自己重新做的，他说我做的那个完全不合理。你看，我一直以漆器传承人自居，沾沾自喜自己年纪轻轻就跟漆艺打交道有十几年——但事实是，我去到新的环境里，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连预算表我都不会做。”
谢子文越听越糊涂，“预算表做的不合理，跟你是不是漆艺传承人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但很说明一个问题——按照我之前的设想，我只要在Ivan吸取到一定的经验、完成我跟顾钦的协定，我就能把民俗工艺街和漆艺盘活，但实际上哪有那么简单？”
“先不说我能不能完成跟顾钦的协定，就说我吸取经验……我就算是吸取到了，又能真的把漆艺盘活吗？更遑论，我现在除了从前的老本，别的什么都没有。”
看到季霜越说越低落，谢子文心里难受：“你为什么老妄自菲薄呢？你已经很好了啊！你的设计作品被选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啊！你想想，等你制作的袖扣一上线，到时候就会有很多人看到漆艺，这怎么不算传承和弘扬呢？”
“我已经不敢想那时候的事了。”季霜叹气，“我只想把眼下的事情做好。我也不是妄自菲薄，我只是想试着让自己更坚强、更独立一些。我希望以后，万一我再遇到今天上午那样的事，我不会茫然无措、六神无主。”
谢子文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总算明白过来，季霜这不是在怪谁，而是在怪自己没能力。
他不知道该怎么打消季霜这种内耗的情绪，因为理智告诉谢子文，这种事情，只能等季霜自己经历的更多，想的更成熟。
别人说得再多，也是没用的。
许久，季霜站起身来，露出一个笑：“不说那么多了，我明天还有一个会议，我现在表上的预算对的差不多了，先去修电脑——顺便看看我那个修好了没，如果可以的话带回来可以先用。”
闻言，谢子文一肚子的话只能先咽回去，道：“也不急，不行那个电脑就不要了，我可以重买一个。”
“钱多烧得慌？”
季霜调侃了一句，而后进去拿了摔坏的电脑，飞速又出来，那样子看起来有些迫不及待。
“我先去了，有事打电话，不一定几点回来。”
“好——”
谢子文的话还没说完，季霜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背影，谢子文敏锐地感觉到——
季霜似乎是在逃避。
逃避季国峰醒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
而事实上，从住院部出来的季霜，的确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