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寻素来温和，此刻忽然发威却截然另一种气质，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利刃，谁也不知其威力如何。班列纵然见惯沙场生死，面对这种目光也不由心头一颤。
但征战沙场的人到底是有血性，班列只愣了一瞬便毫不客气瞪回去，面上已经现出几分杀意，厉声质问道：“你到底是来帮殿下的，还是来害他的？把药拿出来，不然老子砍了你，喂、狗！”
倒真是再说了一遍，还另加了两个字，并且说得尤其咬牙切齿。纵然雁寻脾气好，此刻也气的想吐血。管他是将军还是皇帝，手里有刀还是有剑，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把揪住班列的领子，力道之大竟然让这个浑身硬块肌肉的高大武夫向前一个趔趄。
他强行将班列揪到自己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我敬你是赫连坤的叔父辈，一次两次不同你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吗？你以为这是战场谁都怕你！你是人，不是条疯狗！不用见了谁都乱咬，把小爷咬急了小爷整个端了天极，你拦也拦不住！我告诉你，这药是最后一粒，没人知道方子，倘若就这样吃下去，才算真正断了你主子的后路！”
班列是天极首将，沙场征战踩着人命挣来的功名，性子暴烈说一不二，从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曾有过被人这样揪住领子，唾沫横飞骂的时候，登时愣在原地，气的脸色铁青。
雁寻才不管他有什么话回，骂完看也不看他一眼，松了手顺势抓过旁边一个瞧得上眼的瘦弱小厮，一样用方才骂人的口气，吼道：“把你们军中信得过的医师都给我找来！另外，再去外面找几个医术医德俱佳的大夫，隐蔽一些，切莫让人发觉不妥，快去！”说完之后直接给小厮扔出门外，可怜他还没来得及像自己的正头主子求助一眼，摔得涕泪横流，连滚带爬跑出去。
雁寻自动忽视杵在一旁的班列，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只见乾坤酒面上已经笼罩了一层青灰色，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隔着衣裳也能看到手臂上青筋暴突。
他记得祈绣说过，乾坤里这个不是病，而是毒。既然是毒，谁知道发作起来要不要命。
雁寻叫了他几声，床上的人全无反应，雁寻生怕他这样睡下去就醒不了，二话不说左右开弓，四个响亮亮的大巴掌毫不客气招呼在乾坤酒脸上，力道之威猛声音之清脆，跟后娘虐待儿子似的，惊得后面的班列抽出剑来，原本只是怒发冲冠，如今却是目龇欲裂，“老子砍了你这小王八犊子！”
他喊归喊，雁寻却来不及再与他多做废话，有本事就真让自己血溅三尺！
班列果真是雷声大雨点小，拿着剑比划了半天，奈何前头的人连个正眼都没瞧他。又不敢真在这个档口杀了他，还得忙活着收尸，只能恨恨站在他身后，随时防备着他再伤害乾坤酒。
虽说打人不打脸，奈何乾坤酒此刻只有脸抗揍。这招虽然粗暴，却也当真奏效，床上的人被揍的终于有了动静，不轻不重咳了一声，睁开眼睛，眼神终于恢复一丝焦距，艰难冲雁寻笑了笑，“你小子，下手……可真狠……”
雁寻见他有了意识，心里暗暗松口气，轻轻将他身子扶起来放正，却是半点开玩笑的心思也没有，凝重着脸色叮嘱道：“听着，从现在开始到能服下解药，最快也要三个时辰。在这个期间，你必须忍住。实在忍不住，你就想想天极，想想你的父皇母后还有申璎，你就是疼死，你也得给小爷睁着眼！”
乾坤酒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说话声音几不可闻，唇角依旧勉强扯出一丝笑来，“放心，老子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血性！别说现在，就是外面攻进来了，老子……照样提枪、上马！咳……”仿佛是说的急了，乾坤酒忍不住咳了两声，引得眉间褶皱更深。
“嘴硬。”雁寻斥了句，“忍住了！”言毕手指迅速在他后背上的几处大穴游走。起初只听得乾坤酒闷哼一声，到后来只能看到他身子因为疼痛不住痉挛，脖颈的青筋都爆出来。纵然如此，他也依旧死死瞪着眼睛，愣是咬着牙根子没发出一点声音。
等一圈穴位点下来，乾坤酒早已经像是在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浑身湿透，嘴唇上一圈牙印，混着丝丝血迹，而雁寻的手指头也微微颤抖着。
此时此刻，谁也不敢大意。雁寻眼睛一直盯在乾坤酒身上，头也不回一招手，后面的班列终于反应过来，上前与他一起将乾坤酒轻轻放下。？
班列看他目光已经失去焦距，只按照雁寻说的硬生生睁着眼睛挨下来，倔强地不肯闭上眼睛。
班列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乾坤酒半点反应也没有。
“这，这……”班列急得都快舌头都打卷了。雁寻也不理会他，只一眨不眨盯着乾坤酒，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他方才为他点的大穴能暂时压制毒性蔓延，缓解他的痛苦。待乾坤酒体内的气息运行过一个周天，只听他喉咙里吐出一口气，终于是有了反应。
“班列叔叔，我还没死呢。老子好好的，你丧着脸干嘛。”乾坤酒唇角扯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后面这句是跟雁寻说的。
班列心头陡然松了一口气，好像是自己从阎罗殿里走了一圈回来似的，险些喜极而泣，傻呵呵笑个不停，“还是雁公子有法子！”
雁寻破天荒没有嬉皮笑脸，仿佛没听到一般，兀自叮嘱乾坤酒：“我这方法只能暂时缓解，往后还要多靠你自己了。”
乾坤酒脸上露出一丝嫌弃，“别拖着老子头，跟他娘的生离死别似的，你要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也成啊。”
都这时候还嘴硬，雁寻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小爷刚才就该趁机把你脑袋撮下来，当皮球踢！”嘴上这样说，他手上的动作倒是极轻，把乾坤酒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
正当时，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各路医生到了，正在外间侯着。
“得，小爷救人一命，送佛送到西。”雁寻抬屁股往外走，刚起了一半儿又被乾坤酒拽住衣角。
“班列叔叔方才是急疯了，说话口不择言。乾坤知你的为人，代叔叔向你赔罪，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他看着他，脸上挂着歉疚。
班列的情急之言他都听到了，站在雁寻的角度上，说不生气是假的。乾坤酒心中既歉疚又羞愧，只希望他不要因此而寒了心。
雁寻不耐，冷哼一声，“这话不用你说，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话说一半他突然顿住。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倘若连做了错事道歉都不会，便也枉活这么大年岁。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闭了嘴头也不往外间去。
此时一边的班列也是满心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说到底还是从心里不信任他罢了。看着他看都不愿看自己一眼，咬咬牙跟上去将他拽住，陪着笑脸巴巴道歉：“雁公子，班列一介武夫，说话说重了，满嘴里跑火车，在此向你赔罪了。以后……以后……”他也不知该怎么表达，纠结了半天，大掌一拍，“以后你说什么老夫都信！”
雁寻本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只是一而再再而三被怀疑，心里自然有气。好在班列虽然位高权重，说话欠过脑，为人倒算坦荡。雁寻对着乾坤酒露出个黑心肝的笑容，故意用班列刚好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小爷心里这气啊，兴许在看到这老东西穿大姑娘的衣服才能消解一二。”
班列虎躯一震，立刻红了脸。雁寻说罢，在乾坤酒脸色变得跟后背一样僵硬之前哈哈大笑出了门。
外面的大夫看着他手里那一粒药表情不一。
“劳烦各位了。”雁寻将手里的药郑重往桌子中间一摆，对着在场各位行了个礼。
小厮上前，用一把锉刀将药丸挫成薄片，以供大夫们试药。叶盈香不肯告诉他们方子，从天极传讯给她到配了药送过来至少也要半月，乾坤酒等不到那个时候，唯一的法子就是请大夫一点点将方子试出来。
这些大夫都是天极的名医，医术高超人也胆大，精打细算地用一片片薄如蝉翼的药尝试。将军府的小厮进进出出，几乎将能说得上名字的药草全部搬来家里以供她们反复尝试。
足足过去五个时辰，当雁寻拿着药丸进到内间时，乾坤酒的毒已经发作了两次，此时已面如金纸，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
喂了药，又过一个时辰，他脸上终于见了血色，慢慢运转调息，腹中的暖流顺着沁入四肢百骸，身体宛如沙漠中濒死的枯草，久旱逢霖，终于活了过来。
虽然不能配出一模一样的药丸，但经多次尝试，诸位大夫合力研究出的方子亦见成效。
乾坤酒慢慢撑起身子，余毒未消，他的后背仍带着明显的僵硬感。
“殿下，你怎的这时候起来？”班列上前扶住他，正要相劝，乾坤酒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其他时候都可以，唯独这回我不能缺席。”乾坤酒道。
班列为难，“可您的身体……”
“无妨。”乾坤酒不由分说站起来，自动忽略了一旁两道担忧的目光，对身后侍候的小厮吩咐道：“更衣。”
班列知他性子，叹了口气退到外面。片刻之后，一个灰衣小厮出来，对着班列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请将军移步。”
班列盯着小厮左看右瞧，来人身形瘦弱，微微驼背。生的低眉顺眼，方脸圆下巴，肤色黝黑，一脸的憨厚老实相，只一双清明的眸子偶尔流露出天生的贵气，被他刻意一藏，又尽数消失。
“殿……殿下？”班列试探叫了一声。他记得府中是没有这号人物的，但此人从外形到气质，都与乾坤酒的反差也忒大了些。
“将军，奴才是车赤。”小厮拱手一礼，眼底划过一抹奸诈的笑意。
“赫连”二字各取一半，反过来写刚好是“车赤”。
班列可不敢当他一礼，忙侧身避开，小声问到：“您这身形……”
乾坤酒咧嘴一笑，“混江湖的时候刚好学过几天缩骨。背还是僵，没法全缩起来，看不出破绽来吧？”
班列从来只听说过缩骨功，这会儿竟亲眼见到了。惊讶之余又不禁担心，听闻缩骨功用的时间长了有损骨骼筋脉，他的三殿下从一个七尺男儿给自己缩成五尺，想想都觉得骨头疼，遑论他现在还在病中。
乾坤酒仿佛看出他的犹豫，“我心里有数，走吧，莫要迟了。”说罢当先推门出去，阳光射来的一瞬间，他收起一身昂扬王气，低眉顺眼，摇身一变成了卑微到尘埃里的侍奴。
自从上回他说过要见自己父皇，班列苦思冥想，最终决定与大皇子赫连朗密谈，假意支持。
班列作为天极守将，深得老皇信任，在天极军中更是堪比皇帝一般的威望。其手中掌握了天极太半兵将战马，倘若能得到他的支持，便是堂而皇之造反，也难以有人能与之抗衡。
这是一块硕大的肥肉。赫连朗听闻此消息却并未激动得得意忘形。他如今虽势不如前，头脑却异常清醒。宫内宫外，赫连越才是炙手可热的皇帝人选。反正已经到了这份上，班列索性再添一把柴，将号令天极西南十万大军的兵符双手奉上。
当看到赫连朗眼中极力压制的激动与惊讶时，班列知道，自己终于赢得了他的信任。
至此，原本几乎已经构不成威胁的赫连朗重整旗鼓，很快便重新与赫连越分庭抗礼。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今日二皇子派人来传讯，说有事情要与班列商议。
“坤有件事情不懂，请将军解惑。”两人一路往外走，乾坤酒眉目间神色顺从，压低声音问，远远看去就是一个小厮在恭敬地与主上对话。
“西南十万兵符是真是假？”
这问题他一直没问，班列也没有主动说起过，时至今日，乾坤酒终于忍不住了。
“自然是真的。”班列道。
“那……”乾坤酒心里咯噔一声，自古军从兵符号令，十万大军可不是个小数目。
两人已经走到府外，随从早已备好两匹高头大马。班列仰天笑的中气十足，脸上是久经沙场的风霜苍茫，眼底却是见惯刀光铁影的从容威震，扭头低声、却底气十足道：“本将军的威望，可比那冷冰冰的兵符实在！”
雁寻知道自己拦不住乾坤酒，宫里躺着的是人家亲爹，他干嘛要拦着儿子探望亲爹？平心而论，若此刻他知道自己的爹娘在哪儿，别说是余毒未清，就算只吊着一口气，也得想尽办法去见见。
两人走后，雁寻独自一人去了房间，拿出厉千帆传来的信继续看。
“寻，天极属国铁器交易情况，盼速回信。”很好，加起来一共十五个字。真是亲兄弟，也不问问他好不好，也不说说他们的近况，上来就让自己替他干活，黑心肝的家伙！没良心！不要脸！
雁寻随手将信丢在火盆里点了，脸上划过一丝疑惑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要让他查其他地方的铁骑交易情况？莫不是……
他负手走了几步，心头陡有一线微芒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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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晚七点~
下章预告：骗鬼呢？你傻还是我傻？你瞎还是老子瞎？乾坤酒腹诽，面上还得装作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把把手里贺礼丢下，哆哆嗦嗦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地上，还不忘应景地吭哧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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