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稍后就传旨冯保。”朱载坖颔首,问,“父皇,是想问询冯保,关于永青侯的事吧?”
朱厚熜没否认,轻轻道:“百年大计,一朝爆发,其变动之大,令人心惊,李青是该回来了。”
闻言,朱载坖精神大振。
纵观大明十一朝,李青几乎是历朝历代皇帝的标配!
没有永青侯的皇帝,是不完整的皇帝!
朱厚熜察觉儿子的异色,没好气道:“你开心个什么劲儿?以为让李青回来是为辅佐你?”
朱载坖愕然,“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朱厚熜有些烦躁地说,“早就与你说了,李青不会再涉足庙堂,至少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你就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为何?”
朱载坖有些不能接受——凭什么你们都有,就我没有?
朱厚熜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道:“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至于李青,你依靠徐阶,都比依靠他靠谱。”
“?”
朱厚熜依旧不解释,继续雪中漫步,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
“如今也改元了,你也当打造一套自己的班底出来,徐阶不要动,还让他做大学士,不过,你可以着手培养徐阶的替代人选了。”
朱厚熜语重心长道,“不要小看了徐阶,朝廷需要徐阶这样的人,君与臣要有个缓冲余地,徐阶就是这个余地。”
朱载坖轻轻点头,欲言又止。
“你还是想重用高拱是吧?”
“父皇英明。”朱载坖对父皇一向实话实说,“儿臣以为,徐阶固然有着调和矛盾的大用,可这只针对朝局,对大明王朝来说,国家需要的是高拱这样的人才。”
“不错,很有见地。”
朱厚熜颔首道,“高拱要用,却不是现在,风波刚刚平息,还不是用他的时候。当下局势变动剧烈,维稳才是重中之重。”
还维稳?朱载坖有些不痛快,闷闷道:
“父皇,您之前不也说过,高拱是取代徐阶的最佳人选吗?”
朱厚熜有些心累的说:“我是这样说过,可大明什么时候规定,内阁只能有一个大学士了?还是说,你有自信如父皇这般,一人独治?”
朱载坖一怔,悻悻道:“父皇的意思是……将徐阶的功能拆分开来,由两位或以上的人来代替?”
“嗯,差不多吧。”朱厚熜幽幽说道,“较之父皇,你能力稍逊了些,且未来的政治生态,也不允许你再效仿父皇了。话说回来,徐阶的功能很简单,就是调和君臣矛盾,所以也没什么可拆分的,严格说来,高拱接收的不是徐阶,而是你下放的权力。”
“儿臣明白了。”
朱载坖缓缓点头,问,“取代徐阶的人选,父皇可有推荐?”
朱厚熜思忖了下,道:“吏部侍郎李春芳与徐阶交好,为官处事也与徐阶相近,他入阁,徐阶非但不会反对,还会乐意见得。”
朱载坖记下,“父皇,还有吗?”
朱厚熜斜睨了儿子一眼,冷哼道:“你是皇帝,我是皇帝?怎么,又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
“……父皇误会了,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朱厚熜语气转柔,道:“皇帝你也做了一年有余,对朝局,对政治也有了基本了解,官员任免,你拿主意就好,这是你隆庆的班底,你自己做主。”
“是,儿臣遵旨。”朱载坖讪讪点头,转而道,“父皇虽玄修有成,然,这天气实在寒冷,您当多加注意龙体才是。”
“嗯。”
朱载坖又道:“父皇,您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顿了顿,“您要是觉得这京师太过憋闷,等天气转暖,您可再去江南散心,儿臣现在真没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心思了。”
朱厚熜笑道:“你有这份孝心,父皇很欣慰。别听黄锦瞎说,父皇心情挺好的,也不觉京师憋闷,好好做你的皇帝,不用为父皇操心。”
闻言,朱载坖稍稍放松了些,笑道:
“都说江南好,儿臣却未领略过,不若父皇给儿臣讲讲江南之行的见闻?”
见父皇没有拒绝,朱载坖忙道:“雪大,咱们去殿中说吧?”
朱厚熜仰脸瞧了眼漫天大雪,轻叹道:“今年这雪,下得有些长啊,唉,眼瞅着都要三月下旬了。”
朱载坖笑着安慰:“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离立夏不过一个月了,想来,这将是最后一场大雪。”
“嗯,但愿如此吧。”
……
徐府。
师生相对而坐。
徐阶说道:“叔大,这次京察,你事做的很不错,上,让皇上满意,下,又让百官挑不出理,嗯,这次你居功至伟。”
“徐师言重了,都是您从中斡旋,运筹帷幄。”张居正连忙谦虚,“学生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何来居功至伟?”
“对我,就不用如此了吧?”徐阶佯装不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与你同科的李春芳,如今已是吏部侍郎,再看看你……时下,皇权更迭已经顺利过渡,大明局势也有了不小的变化,该争了。”
张居正一怔,旋即精神大振,期待的望向徐阶。
徐阶没让他失望,道:“言官已经在为你造势了,明日早朝,我会亲自向皇上举荐你担任户部侍郎,以你的资历,想来皇上不会拒绝。”
张居正心情激动,嘴上却道:“徐师亲自举荐……不会有闲言碎语吧?”
徐阶呵呵道:“一个户部侍郎而已,我这个内阁大学士,这点能力还是有的。”
随着新帝登基、时代的大变动,徐阶已经有了危机感。
虽然高拱走了,可并未打消他的不安。
徐阶隐隐察觉,自己已经落后于新时代了,可正所谓船大难调头,作为清流领袖的他,只能维持现有的人设。
人设一崩,万事休矣。
时间不多了,再不重点培养这个得意门生,怕是就没办法在退场之前,助其进入内阁了。
“不必谦辞,你我之间,无需这般!”
“是!”张居正不再矫情,忙起身长长一揖,恭声道,“徐师提携之情,居正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徐阶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旋即,笑意发苦,叹息道:
“如今之势,我也看不懂了啊,未来迷雾重重,实令人忧虑,按道理讲,太上皇不该如此啊,唉……或许我真是老了吧。”
张居正竟意外的没有安慰,也是一副怔然出神模样。
良久,
“学生亦有此感。”
“哦?”徐阶敛去心绪,失笑道,“你年纪轻轻,怎也会有此感?”
“不一样了。”张居正轻皱眉头,“我大明冠绝古今,为历史之最,这是事实,一直以来的事实,之前,我只以为虽无史可依,却有迹可循,然,现在看,并不是这样,如徐师所言……迷雾重重。”
徐阶沉吟了下,默默点头,叹道:
“是啊,明明我大明如此强盛,如此繁荣,可却让人生出一种心惊胆颤之感。说句犯忌讳的话,未来亡我大明者,非外敌,百姓也。”
张居正默了下,轻轻笑道:“当不至于此,历来王朝覆灭,皆百姓也,可百姓造反,皆因没了生计,而我大明……并没有这个弊端。”
“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徐阶叹了口气,不再深谈这个话题,转而道,“等进了户部,少不得一些人情往来,可缺应酬所需?”
张居正笑道:“学生家境算不得殷实,却也非贫寒之家,人情往来所需还是有的。”
徐阶也不没作坚持,教道:“做了户部侍郎之后,再想升迁,就不是我举荐,皇上就会同意的了,你要有一定的政绩,还要有同僚的拥戴,更要让皇上觉着你这个人可堪大用,总之,该争则争,到了侍郎这个级别,再想更进一步,就不能太君子。”
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张居正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徐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
徐阶“嗯”了声,瞥眼瞧见管家进来,徐阶就势止住话头,问道:“何事?”
“老爷,司礼监的公公来了。”
徐阶一怔,“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
不多时,徐阶去而复返。
张居正试探着问道:“徐师,这都快申时末了,皇上要您这个点进宫,可是有要事?”
徐阶吩咐管家去取官服,说道:“确有要事,与内阁有关。”
闻言,张居正有些黯然。
果然,一步慢,步步慢,自己终是错过了这波入阁的大好时机。
官场素来一个萝卜一个坑,时下坑位空悬,乃入阁的最佳时机,之后再想入阁……除了提升自己,还要熬走占着坑之人。
其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徐阶瞧出了张居正的失落,安抚道:“你还年轻,我还能再干几年,未来机会有的是。”
张居正忙敛去异样神色,尴尬道:“徐师误会了,学生未有此想。”
徐阶笑了笑,也不戳破,“回去准备一下,户部侍郎才是你现下的攻克目标。”
“是!”
徐府外。
张居正目送徐阶轿子走远,仰起头,望着漫天大雪,心头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