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
塞外的寒风在“磐石”基地深处一条隐秘的峡谷入口处尖啸盘旋,卷起砂砾,抽打在冰冷的岩壁上,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没有灯火,只有惨淡的星光照亮峡谷底部一小片勉强平整的空地。
十几道身影沉默地伫立在黑暗中。
他们穿着与夜色、岩石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绿土黄数码迷彩作训服,背负着鼓鼓囊囊、同样经过伪装处理的沉重背囊,脸上涂抹着深褐和黑色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不同光芒的眼睛。
他们是“林海”小队,刚刚从炼狱般的特训中筛出来的最后十二颗钉子。
王铁柱站在队首,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脸上厚重的油彩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锐利、沉静,带着一种被反复淬打后的冰冷光泽。
他身后半步,是李石头。石头的身形依旧有些佝偻,那是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训练留下的痕迹,但他站得很稳,呼吸平稳悠长,那双曾充满茫然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如同打磨光滑的燧石,等待着撞击出最后的火星。
代号“猴子”的侦察兵身形瘦小精悍,眼神灵活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耳朵微微翕动,捕捉着风里最细微的异响。
队尾,是唯一的女队员,代号“青禾”,她背着体积不小的医疗箱和一部沉重的电台,身形在巨大的装备下显得有些单薄,但站姿异常稳定,眼神清澈而坚定。
段鹏像一尊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凶神,站在他们面前。
他没有戴帽子,青茬短发在寒风中根根竖立。同样涂着伪装油彩的脸上,那双眼睛在星光下如同烧红的炭块,灼灼地扫过每一张模糊的面孔,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烙印下来。
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气息冷硬的老特战队员,如同沉默的岩石。
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没有依依不舍的告别。只有寒风呼啸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都记住了?” 段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着冻土,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重量,“你们不是去杀个痛快!不是去当英雄!是去…当钉子!”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每个人脸上:
“第一要务!活下来!像石头缝里的耗子!像冻土里的树根!给老子活着!钉在东北那片冰棺材里!钉得死死的!听见没有?!”
“是!” 十二个喉咙里挤出低沉嘶哑的回应,如同闷雷滚过峡谷。
“第二!” 段鹏伸出两根手指,指节粗大,带着伤疤,“找窝!药铺!货栈!山沟里的猎户屋!废弃的矿洞!哪怕是乱坟岗子里的棺材板!只要能藏身,能喘气,就是好窝!用你们的命去经营!让它变成能传消息、能藏人、能喘口气的…家!” 他强调着“家”这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嘲讽和沉重。
“第三!” 段鹏的手指指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眼睛!耳朵!给老子支棱到天上去!鬼子的兵往哪调?炮楼修在哪?巡逻队啥时候换班?仓库里屯了啥?汉奸头子住哪个胡同?拉屎放屁的规律都给我摸清楚!用你们的脑子记!用只有我们懂的法子传回来!一点一滴,都是金子!比你们的命还金贵!”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王铁柱:“铁柱!你是钉帽!带着这群钉子尖!找火种!找那些还在白山黑水里喘气的抗联兄弟!哪怕只剩一口气!哪怕就剩一个人!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救国军…没死绝!绥远…还没忘!”
王铁柱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用力点头,油彩下的脸绷得死紧。
“最后!” 段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每一个人的灵魂,“纪律!纪律就是你们的命!没有命令,天塌下来也给我趴着!没有绝对把握,看着亲爹娘死在眼前,也得给老子憋着!把恨!把血!把眼泪!都他妈给我咽回去!憋在骨头里!憋成一颗不会响的哑雷!等着!”
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等着绥远这把刀磨出鞘!等着…风起的时候!听明白了吗?!”
“明白!” 十二道声音汇聚成一股低沉而狂暴的力量,在狭窄的峡谷里激荡,压过了呼啸的风声!每一个“明白”,都像是一颗钉子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进命运的木板!
段鹏不再废话。他猛地一挥手。
几个老特战队员无声地走上前,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用厚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他们动作迅速而沉默,将小包塞进每个“林海”队员的背囊深处。
王铁柱摸到那个油纸包,硬硬的,带着冰冷的金属触感。他知道那是什么——
一小块高浓缩的压缩干粮,一小瓶急救吗啡,几发珍贵的备用手枪子弹,还有…一颗用蜡封住的氰化物胶囊。这是最后的选择,留给尊严,也留给组织最后的保护。
“青禾!” 段鹏的目光转向队尾的女队员。
“到!” 青禾的声音清亮而稳定。
段鹏走到她面前,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同样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只有火柴盒大小,塞进青禾手里。他的动作异常郑重。
“电台,是命根子。你,更是命根子。” 段鹏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千钧之力,“活着!把消息…传回来!” 他没有说更多,但那眼神里的沉重嘱托,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青禾用力点头,将那个小方块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冰冷的、代表着最后通讯希望的触感,小心地放进自己最贴身的衣袋里。
她的手无意识地隔着厚厚的迷彩服布料,轻轻按了一下胸口另一个位置——那里贴身藏着一张小小的、已经磨损发白的全家福照片。
分发完毕。段鹏退后一步,目光再次扫过这十二个即将融入黑暗的身影。峡谷里只剩下风声和粗重的呼吸。
“出发。” 段鹏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沉闷而决绝。
没有告别的话语,没有多余的仪式。
十二道灰绿色的身影如同得到指令的幽灵,瞬间散开,分成三组,悄无声息地没入峡谷两侧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隐蔽,数码迷彩在岩石和阴影的掩护下,几乎完美地消融了轮廓。
王铁柱带着铁柱、青禾和一个爆破手,选择了东侧一条布满碎石的陡峭小径;猴子带着侦察组消失在北面嶙峋的岩缝里;剩下的一组则向西,隐入一片枯死的胡杨林阴影中。
段鹏和几个老特战队员如同石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些迅速消失的身影,直到最后一抹迷彩色也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寒风依旧在峡谷中尖啸,卷起尘土,抽打在段鹏粗糙的脸上。他站在那里,像一块亘古不变的黑色玄武岩。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不是敬礼,而是用指关节,极其用力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那沉闷的敲击声,在死寂的峡谷里微弱地回荡,如同为远行的魂灵敲响的战鼓,也如同…钉下最后一颗确认的铆钉。
峡谷入口的阴影深处,一个更加沉默的身影不知何时伫立在那里。
楚天鸣同样一身融入夜色的迷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穿透黑暗,凝视着“林海”小队消失的方向,也凝视着段鹏那如同孤狼般挺立的背影。
他同样没有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在冰冷的空气中,对着那片无边的黑暗,对着那片即将被钉入无数钢钉的冰封大地,无声而决绝地——
一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