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少校的“关照”很快便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订单。
一笔数量远超从前的军装、军大衣乃至军用帐篷的订单,如同雪片般落到了“SU”制衣厂。
随之而来的预付款,也极大地缓解了战时原料采购的资金压力。
制衣厂仿佛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瞬间进入了全速运转的状态。
厂房内,日光灯彻夜长明,取代了以往规律的作息。
缝纫机密集的“哒哒”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骤雨,从清晨响彻到深夜,甚至飘出厂房,与港口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片街区新的背景音。
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的味道、浆洗剂的微酸气息,以及工人们汗水与努力的味道。
工头拿着清单,在各个工位间穿梭,用带着西西里口音的意大利语大声催促、协调。
女工们埋首于机器前,手指翻飞,将裁剪好的墨绿色布料迅速缝合。
男工们则负责搬运沉重的布匹卷、成品捆,以及操作一些需要力气的后期整理工序。
苏宁的身影也更多地出现在厂房里。
他换下了平日里见客的西装,穿着一件简单的工装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亲自监督关键工序的质量,偶尔会停下来,拿起一件半成品仔细检查针脚和细节。
“安娜,这里的线头需要再处理一下,军用品要更牢固。”
“保罗,这批纽扣的缝制标准再跟所有人强调一遍,绝对不能脱落。”
“大家辛苦了!这个月的奖金,会和这批订单一起发放!”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沉稳。
他既关注质量,也体恤工人,偶尔还会自掏腰包购买一些额外的食物和饮料,慰劳加班加点的工人们。
这使得他在工人中威望颇高,即使工作繁重,抱怨声也极少。
整个制衣厂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效率极高。
在这片繁忙中,小镇的流言蜚语似乎也暂时远离了厂房。
工人们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谈论更多的是订单、工时和即将到手的奖金,而非那位美丽而孤独的斯科迪亚夫人。
而在这期间,玛莲娜的生活依旧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
她依旧会在固定的时间出门,前往邮局,去集市。
只是,当她偶尔路过“SU”制衣厂和服装店所在的街区时,会不由自主地被那里面传出的、充满活力的机器轰鸣声所吸引。
她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掠过那间看起来并不起眼,却仿佛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厂房。
有时,她会恰好遇到从厂房里走出来,正与工头或送货员交代事情的苏宁。
与镇上其他男人截然不同,苏宁看到她时,从未流露出那种令人不适的、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贪婪目光。
他的眼神总是平静而礼貌,带着一种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就像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或者一幅美丽的风景。
他会停下交谈,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朝着玛莲娜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
那动作幅度很小,却充满了绅士般的尊重。
没有试图上前搭讪,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一个简单的、无声的问候。
然后,他便继续投入到与身边人的工作中,仿佛她的出现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起初,玛莲娜对此有些意外,甚至更加警惕,怀疑这是否是一种更高明的手段。
但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都是如此。
那种保持距离的尊重,与镇上其他男人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渐渐地,玛莲娜内心的坚冰,在那一声声象征着勤奋与务实的机器轰鸣中,在那一次次无声却充满敬意的点头致意里,开始悄然融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接触到男性的目光就立刻竖起全身的刺。
当她再次遇到苏宁时,虽然依旧不会主动打招呼,但紧绷的肩膀会微微放松,甚至偶尔,会在他颔首之后,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回以一个几乎算不上是点头的微小动作。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言的认可。
她开始相信,这个东方男人或许真的与其他人不同。
他忙碌于自己的事业,他的目光清澈,他的举止得体。
他送来的那块柔软的真丝布料,被她小心地收在衣柜深处,偶尔触摸,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份不同于周遭环境的、温和的善意。
好感,如同初春的溪流,在冰层之下,悄无声息地积聚、流淌。
玛莲娜自己或许还未完全意识到,但她走在街上时,目光会不自觉地寻找那个东方面孔的身影;当她听到制衣厂传来的机器声时,心中会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对那种充实生活的模糊向往。
改变的种子,已经在这片被战争阴霾和人性幽暗笼罩的土地上,悄然播下。
……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苏宁没有再亲自登门拜访玛莲娜。
他深知,对于玛莲娜这样敏感且被无数目光注视的女性,过分的热情和频繁的接触只会适得其反,加深她的戒备,甚至可能为她引来更多的流言蜚语。
然而,他并没有停止释放自己的善意。
他采取了一种更为巧妙、也更显尊重的方式。
他没有派遣店铺的伙计,而是通过一位在镇上口碑很好、为人正直可靠的老年杂货店主……
法布里齐奥先生,偶尔给玛莲娜送去一些“小东西”。
这些礼物,确实如苏宁所秉持的原则,并不昂贵,却在这个物资日益匮乏、人心惶惶的战乱年代,显得格外珍贵和用心。
有时,是一小罐弥足珍贵的白糖。
在配给制下,甜味已经成为许多家庭餐桌上的奢侈品。
这罐白糖,或许可以让她在喝那苦涩的代用咖啡时,感受到一丝久违的甜蜜。
有时,是几块质地柔软、吸水性好的新毛巾。
替换下那些已经磨损发硬的旧毛巾,这点小小的舒适,对于注重个人仪容却又不得不精打细算的玛莲娜来说,是一种无声的体贴。
还有一次,甚至是一小瓶味道清雅的、来自东方的润肤霜。
西西里岛的阳光和海风虽然迷人,却也容易让皮肤干燥。
这瓶润肤霜,带着异域的香气,呵护的不仅仅是肌肤,更像是一种对美好生活的细微关照。
法布里齐奥先生每次送达时,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语气平常得仿佛只是完成一次普通的送货:“早上好,斯科迪亚夫人。这是苏先生店里多出来的一点小东西,他嘱咐我给您送过来,希望能对您有点用处。”
他从不强调礼物的价值,也从不要求回报或传达任何暧昧的信息,只是简单交代一句,便礼貌地离开。
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极大地保全了玛莲娜的自尊心,让她无法轻易拒绝。
起初,玛莲娜仍然试图推辞,但法布里齐奥先生总会用“这只是店家的心意”、“并不值什么钱”、“请不要让我为难”之类的话温和地坚持。
渐渐地,玛莲娜不再拒绝。
她默默地收下这些礼物,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有感激,因为这确实改善了她拮据而单调的生活;有困惑,不明白这个东方男人为何要对她这样一个“麻烦”如此费心;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小心呵护着的温暖。
在这个小镇上,她收获的绝大多数是贪婪、嫉妒、排斥和恶意的揣测。
而来自苏宁的,是保持距离的尊重,是务实的工作邀请,是这些雪中送炭般、不给她造成任何心理负担的细微关怀。
她将那块珍珠灰的真丝布料拿出来抚摸的次数变多了;在使用那带着淡香的润肤霜时,她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东方男人沉稳平和的眼神;当她用新毛巾擦拭身体时,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暖意。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玛莲娜冰封的心湖,融化着坚冰,温暖着孤寂。
她对苏宁的观感,从最初的戒备、疑惑,逐渐转变为一种深刻的好感与信任。
她开始确信,苏先生,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一个与镇上其他男人截然不同的、值得尊敬的存在。
这份悄然滋生的好感,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蕴含着突破一切阴霾的力量。
它为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奠定了坚实而温暖的基础。
……
这一日,处理完制衣厂积压的事务,看着最后一批军用物资装车运往港口,苏宁感到一阵短暂的疲惫与空茫。
与军方周旋、管理工厂、暗中布局……这一切都需要耗费心神。
他需要片刻的放松,也需要更深入地融入、观察这个小镇的脉搏。
他没有选择那些军官和体面商人常去的俱乐部,而是信步来到了镇上的一家老酒馆“港湾灯塔”。
这里鱼龙混杂,水手、退伍老兵、小商人、底层公务员,以及那些被战争改变了命运的人们,常常聚集于此。
在这里,能听到更多未经粉饰的声音。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陈年酒渍、汗水和海腥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昏暗的灯光下,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及时行乐的放纵与底层生活的粗粝。
苏宁找了个靠墙的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本地产的葡萄酒。
他的东方面孔引来了一些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但很快便移开了。
在这里,异乡人并不算太稀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喧闹的酒馆。
男人们大多在谈论战争……
抱怨配给、吹嘘或编造前线的见闻、担忧未来的局势,或者干脆用酒精麻痹自己。
然而,更吸引苏宁注意力的,是酒馆里那些女人的身影。
她们并非来此饮酒作乐的女客。
她们大多独自一人,或三三两两,穿着虽然尽力保持整洁却明显过时甚至磨损的衣裙,脸上带着刻意修饰过的妆容,眼神却在喧嚣的掩护下,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虑、疲惫,以及一丝待价而沽的隐秘信号。
她们是这场战争的另一批直接受害者……
丈夫或父亲战死、失踪,或者像玛莲娜那样,丈夫远赴前线音讯渐少,而自己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女人。
社会的传统结构在战火中崩塌,留给她们的生存空间极其狭窄。
体面的工作机会寥寥无几,微薄的抚恤金在飞涨的物价面前杯水车薪。
为了活下去,为了养活可能存在的孩子,她们中的许多人,不得不走上这条最为艰难和屈辱的道路。
她们游走在酒馆、码头这些男性聚集的场所,用自己的身体和残余的青春,换取一点赖以生存的食物、香烟,或者少得可怜的里拉。
苏宁看到一个身材丰腴、眼角已有细纹的女人,强颜欢笑地陪着一个满口黄牙的水手喝酒,水手粗糙的手在她腰间摩挲,她身体微微僵硬,却不敢推开。
另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些的女孩,脸色苍白,独自坐在吧台边,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眼神怯生生地扫视着周围的男人,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却又不得不鼓起勇气踏入猎场。
还有几个聚在一起,低声交换着信息,分享着哪里能弄到黑市面包,哪个男人稍微大方一点,眼神中充满了同病相怜的苦涩与对未来的茫然。
她们的交谈声、讨好的笑声,淹没在酒馆的整体喧嚣中,却像一根根细针,刺穿着这看似热闹的表象,露出战争背景下血淋淋的现实……
女性的苦难与挣扎。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玛莲娜。
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色连衣裙,只是看起来更加单薄。
她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四处张望寻找“机会”,而是径直走向吧台,对酒保低声说了句什么,似乎是想购买一些东西。
她的出现,如同暗夜里划过一道闪电,瞬间吸引了酒馆里几乎所有男性的目光。
那些目光,混杂着毫不掩饰的欲望、贪婪,以及一种“看她还能清高多久”的恶意期待。
女人们则投来更加复杂的眼神,有嫉妒,有排斥,也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怜悯。
玛莲娜显然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下颌微收,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不适。
在这个地方,她的美丽不再是荣耀,而是更加危险的负担。
酒保似乎认识她,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些许无奈,大概是表示她想要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或者她付不起钱。
玛莲娜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那背影,在喧嚣污浊的酒馆背景下,显得格外孤独与脆弱。
苏宁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
他放下几张钞票在桌上,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起身,从酒馆的侧门离开了。
他没有上前“帮助”玛莲娜,那只会将她推向更尴尬的境地,坐实那些恶意的揣测。
但眼前这一幕,以及酒馆里那些沉默挣扎的女性群像,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美丽而无依无靠,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玛莲娜的处境,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加岌岌可危。
他之前的那些“小礼物”,或许能缓解一时,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他需要更快,更有效地行动起来。
仅仅提供一份工作可能还不够,他需要为她,或许也为其他一些身处绝境的人,建立一个更坚固的避风港。
战争的阴影还在蔓延,人性的丑恶在资源匮乏时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
时间,可能不多了。
夜色中,他回头看了一眼“港湾灯塔”那昏黄的灯光,里面依旧喧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