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茶汤冒着丝丝热气, 似是将居士的身心都暖化了, 敖晟翎唤的那两声‘爹爹’乐得他嘴角快咧到了耳根, 连连点头要伸手去接茶, 却又坐稳了身子故作诧异般问道：“七儿怎地知道？”
“当时别了聂氏母女之后, 我俩在山溪旁话别之前，因眼眶不适我掬水洗脸，然而溪水之上仅我一人倒影，那会儿虽不知是何神圣, 但亦暗自疑惑为何我与...与你的五官如此肖像……之前曾听一位前辈所言，我与父亲的样貌相似...那会儿心惊动魄之下却不知如何定论, 直到.....”
“直到.....你入了那场梦境？”
“梦境之后，七儿卧床病了几日，在这几日里头回想了许多事体, 其中亦有居士......静下心思仔细想来, 每逢居士出现与我说话, 仅你我二人在场，始终无第三人在侧，唯有墨玉是不能开口言语的......况且每次都是来去无声，当初觉得是居士的修为高深莫测，然而...我的耳力并不会差到连一丁点儿都察觉不到，但却有一样...只要居士现身，我的后颈刺青肌肤必有异常！故而.....”
“故而......你做了个大胆设想？”
“即使我心里清楚...父母早已离世多年...然而我心底还留着一寸念想！虽说是异想天开, 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或许...”
听着敖晟翎一股脑儿说了那么多话, 居士沉默片刻, 示意她将茶盏置于茶几，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在她眼前抬起右手伸向茶盏，却见指尖凭空穿透盏身...这盏热茶，他早已再也无法亲手捧在掌心了。
“孩子啊...父亲对不住你......”垂首盯着自己的右掌，居士苦笑，“那年...你还幼小，可是父亲却舍你而去...就如之前与你说的，应是我看顾你平安顺意的，但父亲没能尽责！”
一声长叹，居士忆起当年，眼中痛楚悲情，待他看向亲女之时，又是另一番欣慰宠溺之态：“当年那场动乱，我战竭心力、灵识耗损无几，寿元将近之时终放心不下.....你母亲带你来见我，我便将最后这一星半点儿灵识汇入你那后颈麒麟图腾之中，或许...或许哪天有人助我这一缕残魂再出来看看你呢？哪怕只能看你一天、一刻？就算一眼那也是好的呀！晟翎儿……你说是不是？”
“可是为何...”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眼前苦中带笑之人，敖晟翎哑着嗓子问道：“为何你不在初见时与我相认？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之前对你如此无礼……”此刻一念及当时自己那副蛮横霸道的模样，真是两眼一黑！
“莫慌莫慌~”居士莞尔一笑，又气若游丝言道，“我仅一缕残魂，无法真如敖澈本尊那般英明神武……咳！执念十多年，如今见着你长大成人，七儿的灵识也启封了八成，蓝瞳又纯粹，已是了不得！看来这‘大喜大悲，起落无常’的心境，果真适合……”
瞧见敖晟翎眼眸时常隐藏着几丝哀伤，居士立刻止住了话头不再说下去，正心中忐忑间，却听敖晟翎严肃又期颐地开口：“我...有一事想...”
“别再找了...”居士心有不忍，但又对着她期颐的眼神斩钉截铁说道，“也别再等了，她不会回来了。”
万难心结被堵得令人窒息，敖晟翎的眼眸光彩点点黯淡下去终是灰暗一片。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立于峰巅的女子，那个使她魂牵梦绕的清冷佳人，对她用最温柔最深情的话语说着动心动情之言，而她的眼神正逐渐清晰，即将能够看清那女子的清丽容姿，却见那女子正对她笑着一步步退至身后迷雾之中，待她凝神细看却怎么也瞧不见那个女子的身影！
风吹雾散，似是那女子从未来过那般。
心口猛地抽痛，喉间一股腥甜瞬间涌出，敖晟翎满口鲜血吐洒在地，脸色铁青。
见得敖晟翎忽然吐血，方才直言不讳的居士懊恼不已，别无他法之下立时默念术语，眼眸泛蓝。
待敖晟翎心神归位，几近天明。
居士仍旧坐于窗前，泰然不动，天边几缕白光透过他的身躯，直直照在地上，衬得他灵逸洒脱、飘渺如仙。
敖晟翎见居士此刻的模样乃是幻过于实，叫她看得不切真实，也不知为何，一阵悲凉伤感升腾至心间。
居士见她神色大变，知她心中必有感触，想来她的修为精纯，亦是喜忧参半，只得温声言道：“七儿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过...‘该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只是眼下还没到那时候。’...此时此刻，便是到了我该走的那时候了。”
胡乱擦拭着唇角下颚的血渍，敖晟翎一声不吭地看着居士，紧咬着牙不让泪珠滚出眼眶。
居士强颜一笑，歉然言道：“对不住啊...七儿给我敬茶，我却不能喝……不过！”居士瞪大眼睛，快速从袖间拈出四五株花朵，生机勃勃色彩各异，“七儿你看！这是你在我和你母亲身边栽种的花卉，我们很是欢喜的！还有还有...你看，这两株觅月兰长得这般水灵，你母亲一定喜爱！七儿向来都是孝顺的，回了悠然山就来看我们，还时常打理.....七儿的孝心，是最最好的！所以...七儿乖啊……不要哭...不要哭....七儿已经长大了....不要哭啊....”
揉了两下眼睛，敖晟翎对居士笑着说道：“嗯！不哭。”
居士缓缓松了一大口气，又见七儿笑得眉眼弯弯如新月：“还请父亲回去之后转告娘亲：不用担心七儿挑食，暴饮暴食也不会了，最近三餐都有准时去吃，虽说吃得不多，但还是能吃下一大碗馄饨。虽然行事粗糙了些，但本人洁净还是看重的，而且还挺喜欢泡浴的。虽说有流水清气护体，但还是晓得天凉换衣的。小时候不懂事、性子也不好，不知与人交友，不过回来之后在世间历练了，打过滚了，倒是交往了几位意气相投的朋友，还各个都长得很好看呢！大姑姑和小姑姑还有二姐姐都教导过我，我很感激！虽说有辛苦难过的时候，但谁叫我向来都是勤学苦练的呢？好多人都说我笑起来不错，我自己也是那么觉着的，开怀大笑最舒坦了！还有...还有....”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敖晟翎喘了两下，修眉微皱，像之前居士那般强颜一笑接着说道：
“我...那真情实意待我之人....我....我遇见过的！”
“虽说有些意想不到...但我真的……真的都遇见了！”
“与我在一处时，她是真心珍惜我爱护我，尤其是....尤其是.......”
“总之，娘亲莫要为我担忧，你们疼我爱我，我会好生照顾自己。多练武，少生病。多笑，少哭。”
“七儿我.....我会思念爹爹和娘亲！只是...我曾与她有约，要先去一趟北狄，待从北狄回了悠然山，我定去看你们，一定的！”
居士蓝眸微敛，眉间一挑：“北狄？”
此意已决，敖晟翎点头应道：“她说她唯独北狄仍未涉足，听说那儿的草原广袤辽阔，不知是怎番奇景，令她神往之……我当时...呵~当时也允诺她，待我双目复明了便去北狄游历奇景，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策马奔腾，笑得开开心心......既然我答允了她，且与她击掌立誓了，自然不可反悔的。”
“既然如此，自当言出必践。”居士似乎有些困倦，眼神淡蓝朦胧，他尽力睁眼再多看两眼，不舍之情溢于言表，他又侧首看了眼窗外日出洒进来的微光，鼻翼微动好像深深吸入清晨朝露间的新鲜气息，餍足般洒脱一笑，待灿烂阳光普照万物大地，他的身形越来越淡薄，直至无形可见。
敖晟翎对着那把空荡荡的木椅，迎着刺目日光，伏地长跪不起。
昨夜大雪满天，今早冬日温暖，各家各户开门头一件事自扫门前雪，不知会否是个出行的好日子？
顺昌福记的两位掌柜乃陶氏嫡亲兄弟，自幼贫寒。他二人青年时倒卖药材发迹于泾州，钻营多年小有规模。如今正值壮年精力充沛，于是想着去北狄见识闯荡打开一条塞外商路出来。陶氏兄弟准备了大半年，就差一位经验老道的指路者，昨夜他们与那白胡子在酒席上已然谈得八.九不离十，今日便要签押付定。可谁知等了大半天，那白胡子却带了一位年轻人过来，说是要带上这后生一道去北狄。
“白胡子，这后生年纪轻轻还从未走过北狄，带上他作甚？”陶大心里急着出发，脸上笑得尴尬，“这细皮嫩肉的...真能吃得起苦？”
“就是啊！”陶二见那后生那副白脸模样，一看就只不是受过苦的，“从泾州走到乌勒戈多一路不知多少凶险，这位小公子可别闹着玩了吧？”
陶氏兄弟说话不算是客气的，但那位小公子听了也只是淡然一笑。
白胡子抚须笑道：“你们兄弟俩昨夜不是还在说，虎威镖局的铁大镖师趁着落雪坐地起价么？今个儿正巧了，这位云少侠刚与铁大镖师说定，你们这张单子给云少侠了，还是先前那个开口价。”
此言一出，陶氏兄弟立马愣在原地，看那云少侠的眼神都变了……要知道那铁大镖师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但武功高强，各家商队走南闯北的也当做把钱花在刀刃上买个平安，可从未听过谁能从铁公鸡手里抢生意的！瞧那‘云少侠’不甚魁梧的身子骨，与那铁塔那般的铁大镖师一比，就像一根木杆子似的，也不知能挨得住那些劫道的土匪几个拳头哟.......
白胡子岂会不知陶氏兄弟心里如何作想的？他笑眯眯地对着云少侠使了个眼色，即见云少侠伸手摊开掌心，一两银锭白花花，掌心无声收拢再度摊开，银锭变成了银弹珠。
趁着陶氏兄弟瞠口结舌之际，白胡子递过去一封信：“这是虎威镖局那位铁大镖师写给顺昌福记的，二位掌柜先看看再说？”
陶大接过那封信时，手有些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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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上海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