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晙时。本以为,这事情,可以一辈子不让你知道。”庄老嗓音微哽。
燕崇垂下头去,搁在膝头的手,紧紧拽起,抓皱了袍子。
叶准瞄他一眼,又看了看神色颓丧,满是愧疚的庄老,笑了起来,心情极是好,“好了,既然你想求证的,已是得了答案,那便这样吧!庄老怕也不愿在我这儿继续做客了,我这就安排马车,送你们回去。”
燕崇却好似没有听见叶准的话,沉吟片刻后,竟是抬起眼,目光灼灼望向庄老道,“我的身世,父亲还有皇舅舅是否知晓?”
叶准蹙了蹙眉心,看了看燕崇,到底没有再出声。
庄老瞄了叶准一眼,这才又迟疑地望向燕崇,而后,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当初,太子妃……也就是你的生身母亲早被当今陛下和当时的永安长公主提前救了起来。只是,彼时太子与小殿下已经……太子妃心灰意冷,身子每况愈下,生产时遭遇难产,产下孩子时,便是不成了。无独有偶,永安长公主心疼妹妹,竟动了胎气,生产不过与太子妃隔了半日,却也不顺利,竟是母女皆亡。”
“当时陛下与靖安侯商议了一番,便让你顶了永安长公主之子的名头,这才顺势保下了你的命。”
燕崇听着,已是呼吸紧窒,他没有想到,叶准不只是前朝皇室遗孤,他父亲,居然还是前朝太子。
那么,谁要他的命,便不言而喻了。
哪怕是当时的永和帝要救下他,也要煞费周折。
“陛下与两个妹妹自来感情要好,却在一夕之间,双双失去,靖安侯也是丧妻失女,那段时日,让人不敢触这二人霉头,若非如此,只怕也不能轻易瞒过。”
“他们怕也是心中有愧,这才救下一个一无所知的婴孩儿吧?毕竟,我父王待他们如手足,可他们,却亲自带兵围剿,亲眼看着我父王被杀。救下一个婴孩儿,还是个与他们有着亲戚关系的婴孩儿,倒好似显得他们多么有仁心,比之连自己的女婿皇位也要夺,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杀的明武帝来得有人性似的?何况,只要瞒得好,如庄老方才所言,这个婴孩儿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世,包括自己父母的死,毁家灭族之恨,还在认贼作父,承欢他们膝下。”叶准哼道,眼中的深恨毫无遮掩地丝丝缕缕流出。
“小……小殿下,这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当时要救下晙时亦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这么些年,待晙时更是爱重有加,何况……他们大可以不救,可他们还是救了,至少这一点,小殿下该心存感激。”庄老却是激动起来,抻了抻身子,声音难得激越地道,倒终于有了两分平日的模样。
“何况……当年乾帝骄奢淫逸,残暴无道,以致民不聊生。改朝换代,不过是大势所趋……”
“庄老还是莫要说了,难道乱臣贼子,还能顶着一个替天行道的好名声不成?”叶准嗤笑道。“叛逆,是为不忠,背叛友人与亲人,此乃不仁不义,这样的人,凭什么坐拥江山,凭什么独占高位?”
说罢,又扭头望向燕崇道,“该听的,不该听的,你都听完了,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心里有数了,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身上流着谁家的血。”
话落,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燕崇一眼,便是骤然起身,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燕崇却仍然端坐在那里,沉凝着脸色,半垂着眼眸,好似老僧入定,成了一尊不动不移的雕塑。
窗外的天光,渐渐转暗,庄老终于是忍不住,哑声轻唤道,“晙时……”
燕崇转头往他看了过来,“他应该不会再强留你,一会儿,你便自己回去吧!”
说罢,便也是站起身来,腰背笔挺地迎着门外的光,稳步而出。
庄老张了张嘴,最终却还是只能无声望着他走了出去,连问他一句,要往何处去,也问不出口。
天色渐渐暗了,望江楼的屋顶,算得鹭江边上最高之处,坐在屋棱上,抬眼一望,便能将整个鹭江的夜景,尽收眼底。
鹭江从远处奔腾而来,入了凤京城,大抵便是累了,敛了狂躁,变得平静。
凤京城中,有许多酒楼食肆都沿江而建,哪怕是入了夜,仍是热闹得很。
各色彩灯悬挂,影倒映在江中,灯照影,影衬灯,伴着流水淙淙,颇有些流年似水,浮华若梦的感觉。
这个凤京城中,他真是异常的熟悉,哪家酒楼的什么酒好喝,哪样菜好吃,哪家赌档有趣儿,哪家花楼的姑娘知情识趣,他都了若指掌。
当然了,哪处的夜景好,他也一清二楚。
只这样的地方,却似乎也只适合今夜这样的心境了吧?
燕崇单手扣住酒坛,就着这美景,仰头,猛灌了一口。
许久未曾这般喝过酒了,那热辣的滋味烧灼过喉咙,一路往肺腑烫去时,他还有些不适应地咳了一声,蹙紧了眉心。
又连着喝了好几口,才算得慢慢习惯了。
他却是扭头往身后望去道,“你在那儿杵着做什么?不过来陪我喝?”
他身后,还立着一道人影,如同影子一般,无声而静默的存在,是洛霖。
听罢他的话,洛霖的冰块儿脸却没有半分的波动,面无表情地道,“出府时,夫人特意交代过,让我跟着你,不要打扰你,你若是要喝酒,便由着你喝,待你喝完,让我把你平平安安地扛回府去便是。”
燕崇听罢,先是愣了愣,继而,嘴角微勾,“你倒是听她的话。”
说完,扭头又去看他的夜景,喝他的酒,脚下鹭江的五光十色映到他眼中,却被一波幽暗所吞没,但到底,他再未叫洛霖来陪他喝酒。
有一口,没一口的,但手里那一小坛子还是很快便见了底,他晃了晃空酒坛,抬起手,便是用力一掷,不远处,传来酒坛入江的“扑通”声,他却已是拍拍手站了起来,扭头笑望着洛霖道,“走吧!”
洛霖愣了愣,这就要走了?目光狐疑地瞥向他脚边那几坛还未开封的酒。
燕崇的酒量自来极好,他今夜怕是奔着大醉一场来的,怎么这会儿却是突然改了主意?才喝了一坛,便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