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箬的心口,憋闷得厉害。
既替皇后娘娘感到悲哀,又忍不住为这世情唏嘘,却也只能唏嘘。
西掖几乎是宫城中,被遗忘了的角落,这里,曾是前朝的冷宫所在。只是因着大梁建国以来,不过历经两朝,先帝在位不过一年,其后,便是永和帝登基。
永和帝励精图治,勤于政事,并不常流连后宫。他后宫妃嫔比起历代皇帝来说,实在算不得多,因着没有谁太得盛宠,整个后宫也还算得相安无事,二十余年来,竟没有妃嫔被贬至冷宫之中。
当然了,那个曾与福王通奸的美人除外,她那样的大罪,进冷宫都没得机会。
总之,大梁开国二十多年后,西掖,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主人。
却是当朝皇后。
郑皇后已经换下了一身华衣锦服,只着一件半旧的素色藤花长身褙子,从进了这西掖,不,应该说,从昨日接旨到现在,她一直没有什么不甘、怨愤的表情,她一直淡淡的,安之若素。
“娘娘,奴才们给您送东西来。”
这西掖虽然简陋了些,却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只怕,还有人打扫过,虽然不如凤藻宫华丽精细,却也还算得干净雅致。
这会儿,内务司的人,更是来送了东西,被褥、衣物,还有一些常用的摆设,不一会儿,便见得之前还显得空荡荡的宫殿渐渐能过得眼了。
内务司的人将东西送到,躬身退了出去,宫门重新关上,透过门缝,能瞧见外面日夜把守的禁军。
“娘娘,这必然是陛下吩咐的,陛下,好歹还念着旧情,待得陛下想通,定会还娘娘清白。”素英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宽慰道。
郑皇后始终淡淡的,“废后诏书一日不下,本宫便一日还是皇后,他总不会亏待了本宫。”郑皇后抬头时,恰恰瞧见一只飞鸟从眼前掠过,忍不住勾起唇角,便是笑了。
这笑,是素英从未见过的舒朗,她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来,头顶,还是四四方方的天,与在凤藻宫时瞧见的,没有什么两样,如今这样的境况,娘娘非但没有半分的忧虑焦躁,反倒安适得很,还有早前那一记笑容,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安闲与舒畅。
郑皇后这种舒朗的状态,直到了夜间。
起了风,檐角垂挂的铁马叮当作响,西掖的宫门亦是被人推开,两名内侍开道,拥着一人,走了进来。
郑皇后嘴角闲适的笑容,便到得此时,缓缓消逸,戛然而止。
敛衽蹲身,礼数周全,语调亦是与平日里,没有半分不同,“陛下。”
来人,正是永和帝。他也只是一身常服,进门时,目光,便是定在了郑皇后身上。
他其实来了好一会儿,起先,就站在门口,踟蹰不前。透过门缝,瞧见了园子里,她站在檐下,抬头望着檐角的铁马,面上居然带着笑。
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夜色不明,他看花了眼,那样的笑容,已是恍如隔世,许久未曾再见了。
这样的笑容,从前是常见的,只是那从前,已久远到无迹可寻。而如今,这样的笑容,哪怕是到了梦中,要见,亦是奢望。
今日,他却终于再见到了这样的笑容,从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确认是真。因为,他还清楚瞧见了那笑容的一点点消失,因为他的到来。
顷刻间,她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皇后。
而他,也在刹那间,收敛起了所有的心绪,包括方才一瞬间的激越,亦归于沉寂,他亦成了那个旁人和郑皇后都熟悉的陛下。
“皇后请起。”
郑皇后顺势站起身来,将永和帝让进殿内。
永和帝进得殿中,四处逡巡着,郑皇后亲自奉上了一盏茶,那些伺候的内侍和宫女都很是识趣地避让开来,殿内,只余帝后两人。
永和帝接过茶盏,却并没有急着喝,目光沉凝,定定注视着郑皇后。
“本以为,皇后会觉得委屈,却没有想到,皇后倒是挺自得其乐的。”
“远离了权力中心,便也远离了争端,没什么不好。”郑皇后语调淡淡道,“或许,臣妾本就不适合宫城,这些年,不过是勉力为之罢了。”
永和帝望着她,神色几转,“多少女子都梦想着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偏偏只有你……”
“就当臣妾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这座宫城不过是一座华丽的牢笼,外边的人,只看着它的华丽,想要进来,里面的人,却懂得它的困守,偏生,却出不去。
“皇后……是在怨朕吗?”永和帝终究是道,这么些年了,她从未这般直白地与他说过这些。
郑皇后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怨的。臣妾很清楚,陛下若是要保臣妾,那么,臣妾便是无罪的,如今,不过是因着陛下不愿再保臣妾罢了。”
语调平淡,不见起伏。永和帝却听得一窒。“你的性子……朕本以为,这么些年,你早已转了性子,没有想到还是这般执拗。”这话里,含着些别样的意味,说不出是怀念,还是无奈。
郑皇后却敛下眸子,没有说话。
永和帝看她片刻,终究是道,“这西掖清静,皇后既然喜欢,那便安心待着吧!”
说罢,便是转身走了出去。
郑皇后蹲身恭送。
素英凑到郑皇后身边,与她一道望着永和帝一行人直出了宫门。
这些年来,永和帝到郑皇后跟前,从来都是如此,来去匆匆,说不上两句话。都说帝后不睦,不过是表面情,可陛下最多十日,有事无事都会去来看皇后娘娘,虽然,就跟方才一般,寥寥几句话后,便会话不投机一般,转身而去,只下一回,差不多时候时,又会来了。
本以为这回娘娘被贬至西掖,怕是再无翻身的可能了,可陛下,却在娘娘搬进西掖的头天晚上便来了,虽然还是如往常一般,说了几句话便走了,但这态度,却也有些耐人寻味。
而且,看陛下也好,娘娘也罢,都神色无异,素英真是有些看不懂现下的形势,就如同这些年,她也始终看不懂帝后之间的关系一样。
不过,别的不说,她的心,到底是要安定了许多。或许,事情也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的。
朝堂之上,倒也有废后的声音,却很快,又被别的声音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