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九趴在离尤怀里，目瞪口呆。
穿着黑色套装的女孩子在格子间里编辑着文案。手机叮咚一声。她拿起来看，是男朋友发过来的信息。她低眉莞尔一笑，迅速地回复两个字：好啊。
刚放下手机，总监走过来，把厚厚的文件夹扔在她桌上：“下班前做完。”
女孩暗暗捏紧了手指，脸上却仍是平静的。她表现得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好的。”
画面一闪。但九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再睁开眼睛，场景已经换到了冬季。长途客车缓缓停下，女孩先下了车，再接着就是拎着大包小包的男友。看到等在站口的妈妈，女孩飞快地跑了过去。妈妈搂着她的肩，语气心疼又欢喜。
站在一旁的男孩笑得腼腆：“阿姨好。”
妈妈笑着点头：“哎。这天冷得很，咱们先回家。”
三个人有说有笑，渐渐走远。背影融入人群里，慢慢地就看不见了。
离尤把门关上。
喧哗人声和白雪皑皑的街景，都被一道掩在了门后。
但九仍在这一阵冲击里缓不过神。她愣愣地看着离尤，很久之后才艰难地开口：“在我原来生活的那个空间里，已经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也叫但九的女孩子，代替我了么？”
离尤凝眸看她，缓缓点头。
但九垂下眼睛。她从离尤的怀里跳下来，颠着细腿跑回自己的小窝，一声不吭地躺下。
这一躺就是两天。期间离尤和伊洲拿了她最喜欢的豆沙包过来。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然后默默地把脑袋转了个方向。豆包很香，勾得她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但是她现在真的没有食欲。
她从上个梦境回来之后，就一直想着回家看看。他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距离她穿过来之前，不过往后推了两年而已。她查了一下地图，离她家也挺近。所以她去找离尤，想他给自己放个假，自己回家去看看妈妈。
听了她的请求，离尤的手指停在书页上，有一段时间没有动作。然后他把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书放回书柜，走过来抱起她：“总归是要让你知道的。”
他抱着但九，顺着旋转楼梯一路上行。越过二层，楼梯开始分出无数条岔路。无数扇门浮在深浅不明的虚空里。但九趴在离尤的手臂上，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门被拉开，强光大盛，又缓缓散开。但九终于看见，再不能更熟悉的格子间里，坐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同事瞥着走远的总监，小声地喊她：“但九。”
时隔两年，“但九”已经有了男朋友。过年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回老家看妈妈。
她之前想象过很多遍的场景，已经真的实现了。但是她再也不是参与者。
她成了个不再存在的人。被抹掉过去，也没有未来。
如果她已经不再存在，那么她现在是谁？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努力努力地帮宿主完满梦境，又是为了什么？
夜已经很深。但九恹恹地躺着。直到有一道人影停在她的面前。
九凤坐下来。她满头银发，容颜却仍鲜丽如少女。她抬手摸摸但九：“还没想通呐？”
但九耷拉着脑袋，低低呜了两声。九凤笑了。她仰起头去看窗外的黛青色的远空，声音听起来有些茫远：“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只是借着但九的身份，在那个时空里短暂停留了一段时间呢？”她转过头认真看但九，“或许你根本就不是但九呢？”
但九瞪大眼睛。九凤的话比她在门背后看到的更有冲击力。她结结巴巴地问：“……我不是但九？那我是谁？”
“你是谁，那要问你自己啊。”九凤问她，“这么久了，你就没有想起一点点么？”
“想起什么？”但九越来越混乱了。她搜肠刮肚地想，突然眼睛一亮，“虽然没想起什么，但是我会反复地做一个梦。在一座高山上，红衣服的男子对我笑。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总觉得像是在哪见过他。”
九凤脸色像是吃惊。良久之后，她终于叹息一声：“离尤若是知道，可真是要伤心了。”
其实离尤这时就站在门边。听到但九的话后，他在原地默立了几分钟，然后像是没有来过一样，转身走开。
九凤站起来：“慢慢想吧，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我也很想知道，等那一天再来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九凤离开后，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但九趴在窝里，越回味九凤的话越觉得不安。离尤抱着她，拉开那扇门之前，她就是这么没来由地觉得不安。
像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本能的，她在下意识地抗拒。就像是预知了那个“但九”所带来的冲击，她隐隐觉得，即便日后记起了什么，那也一定是段不太美妙的际遇。
但九从窝里爬起来。因为两天没吃东西所以脚步都打着晃。她跑去离尤的房门前，用爪子挠了挠门。
门打开。离尤穿着浴袍，头发湿润，是刚洗完澡的样子。他没戴眼镜，瞳仁黑得幽深，但九简直不敢直视他。一时间连要质问的话都忘了，由着他弯腰来抱她。
但九窝在他怀里，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他的下巴。离尤抱着她坐下，掰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一点点耐心地送到她嘴边。看她张嘴啊呜一口吞下，他唇边现出淡笑。
饱腹之后的甜美昏睡感越来越沉。但九浑然不觉自己已变回人身，她把脑袋靠在离尤肩上，昏昏欲睡之际，她嘴巴里还断断续续嘟哝着：“你们都知道，你们都不告诉我……让我自己想……可是我……”
离尤抱她到床上。他帮她盖好被子，关掉床头灯。他在黑暗里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很多年之前一样。
……
因为恐惧和痛苦扭曲的呼吸声渐渐微弱。男人脸色惨白，身体不受控地抽搐着，像是条濒死的鱼。但九瞳仁猩红，她用舌尖舔了舔暴露在唇外的犬齿，对准男人的颈动脉，张嘴咬了下去。男人痛苦地闷哼：“不要……”
温热的液体，散发出浓稠的甜香。但九一阵恍惚。本能驱使她将尖牙深深陷入。口腔里弥漫开来的甜美气息简直让她欲罢不能。
喵。漆黑无月的深夜里，突然响起一声古怪刺耳的猫叫。像是一根针猛然刺到头皮里，但九被扎得一个激灵，惶惶然睁开眼睛。手一松，男人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男人躺在地上，眼神已经失焦，只有胸口还在微弱起伏着。颈边两个明显的血洞，小股血液喷溅出来，在地上蜿蜒出明显的深色痕迹。
眼底的赤红一点点散开。一直神色恍惚的但九终于能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她捂住嘴巴，跄踉向后退。
她再一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入了新的梦境。
通体沉黑的猫伏在墙上，姿态优雅地舔舐爪子。绿莹莹的眼珠子看着缩在墙角的男人，然后它开口了：“有人来了。”
但九把奄奄一息的男人拖到杂草丛生的暗处，抬手捂住他的嘴。脚步的踢踏声渐渐接近又远去，但九大大地松了口气。黑猫从墙上跃下，轻巧几步爬上她的肩膀。她摸摸它背上的毛，然后提起男人，向墓地走去。
鼻腔里充斥着腐朽潮湿的气味。男人缓慢睁开眼睛，颈边的剧痛让他不自觉地轻嘶。眼前一片漆黑。他抬手慢慢摸索，异常狭窄的空间。及至触到身侧那人冰凉的皮肤，他飞快地缩回手指，张嘴尖叫。
已经废弃多年的墓地里传出闷闷的喊声。年头久了，有些棺材已经露出地表，横七竖八地抵靠在一起。这里是野狗都不会来转悠的地方，根本不用担心男人的呼救声会被路过的人听见。
黑猫蹲在木制十字架的顶端上。绿色的竖瞳微微眯起来，像是诡异地笑了。
但九睡到夜半时分才醒过来。她拉开棺盖坐起来，有些茫然地揉了揉头发。黑猫趴在不远处，用嘴巴把小匣子里的玻璃珠衔出来。半透明的玻璃珠，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着琉璃般的光泽。
猫咪的天性。它们好像生来就喜欢收集闪闪发光的东西。仿佛是察觉到了什么，黑猫抬起头，直直地看了过来。那双竖瞳在暗夜里发出绿森森的光，但九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她舔舔嘴唇，支起身子。男人紧闭着眼睛，看着像是睡着了，睫毛却在不停地颤抖。她也不戳破，提着他径直走出墓地。
她把男人放在昨晚的那个巷口。男人嘴唇紧抿，身体抖得跟筛糠似的。她凑到他耳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情。否则我下次，真的会吸光你的血喔。”
男人闭着眼睛猛点头。但九满意地勾起唇。
“你带他回来，不是要饲养他么。”黑猫伏在她肩头，语气慵懒。
但九躺在棺盖上，嘴里叼着根野草，吐字有些模糊不清：“不是啊。我只是想等他清醒之后，威胁他两句而已。我不想要他的命，作为交换，他也应该会守口如瓶的吧。”
黑猫软软的绒毛蹭着她脸颊。它张开嘴巴，尖牙细小森白：“但愿。”
然而两天之后，突然有许多人涌到墓地里来。或是拿着十字架和蒜头，或是已经在枪膛里装好银质的子弹。所有露在地表的棺材都被依次打开，然而人们并没有找到如男人描述那般的，穿着黑色纱裙，容颜苍白艳丽的女性吸血鬼。
结果无功而返。人们开始质疑男人，怀疑他是个患有某种臆想症的疯子。
第四天，男人的尸体被发现。尸身被分成好几块，眼珠也被挖掉。他的脑袋搁在高高的衣架上，表情痛苦扭曲。
但九靠在树干上。这里距离墓地有一段距离。她摸摸黑猫，真心实意地跟它道谢。
黑猫睨着她，表情似乎有些嘲讽。它一扭身甩开她的手，然后拖出它的宝贝小匣子，把玻璃珠子一颗颗衔出来。但九在旁静静地看着，突然开口：“……好像多了两颗呢。”
黑猫转过脑袋看她。小小的尖牙露出来，像是在笑。
天渐渐地亮了。但九和黑猫招呼了一声，躺进棺材里睡觉。空中泛出鱼肚白，叽叽喳喳的鸟鸣声渐次响起来。黑猫用嘴巴拱开小匣子，把那些已经干枯了的眼球重新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