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惊了一下,眼睛都一下子睁大了。
“你——你说什么?”
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在冷泉宫的那天晚上,那个人,真的是你吗?”
他显然是不敢相信我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整个人都有些猝不及防的,眼神都慌乱了,无的放矢了看看我身后的草原,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再看看我,然后勉强说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件事?”
“我想你告诉我真相。”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的:“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这你不要管,我只要你告诉我真相。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
楚亦雄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他那双漆黑无底的眼睛深深的看着我,一瞬间里面似乎闪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恢复了一丝平静,只是气息有些不稳的勉强笑了笑:“我以为,这种事,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应该是一辈子都不想再提的。”
我的确,不想再提,如果这个世界上可以有什么药水,让我喝了之后就忘掉自己所有不堪的过去,我一定会喝下去,然后安安分分的留在楚亦宸的身边。
可惜,我的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能避开,只能去直面那所有的残酷真相。
他看着我,慢慢的说道:“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我一急,立刻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什么叫没什么好说的?你到底要隐瞒什么!那个人不是你,又到底是谁!”
他的眼神很深:“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
“我知道那几天晚上,你每天都在家里,喝得酩酊大醉,根本没有机会到冷泉宫来,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而我抓紧了他的手臂,走到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气,苦涩的说道:“楚亦雄,你应该知道我这一生都是因为那件事而改变的,我有权力知道真相,我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害得我痛不欲生,你到底在为谁背黑锅?你到底要维护谁?”
他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抽搐,我的话像是一根针扎在了他的心上。
“楚亦雄,你告诉我啊!”
“……我不能说。”
“……”
他看着我,带着几分坚定的说道:“你说得对,当初那个人的确不是我,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啪!”
他的话音刚落,那张消瘦的脸便猛的偏向了一边,而我的手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
我——我打了他?
看着我的手,又看了看他平静的脸上慢慢浮起的五个指印,我几乎不敢相信,我动手打了他,而他,保持着偏着头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生气,甚至连一点情绪的起伏都没有,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转过头来看着我。
“鸢青,我是为你好。”他的声音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这件事,不能由我来说!”
这一次我是清醒的,没有冲动,手掌也几乎要扬起来,再狠狠的给他一个耳光。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把这件事对我这个当事人隐瞒?到底有什么真相是我不能知道的,难道我的一生都几乎被那个人毁了,我连知道他到底是谁都不行吗?
对上我痛苦到不堪的眸子,他轻轻的说道:“鸢青,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是什么?就是去挖掘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和絮云就是如此,到现在,我只希望自己根本不知道真相,被瞒一辈子才是好的。并不是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才对,有的时候,真相比欺骗,更伤人。”
说完,他用力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臂,走过去翻身上马,只看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的策马走了。
而我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回不过神来。
真相比欺骗,更伤人?
可是,我的人生已经被那件事毁了,那个真相还能如何伤害我呢?楚亦雄他要维护的人,到底是谁?
耳边又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只是不那么急促,反而似乎是慢慢的踱过来。
我转过头,看见另一边的土坡上,一个人骑着马正翻过那土坡,向着我这边一步一步走过来。
呼延郎。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虽然我并不怕他,但是,单独和他相处,还是有些考验我的心理承受力。更何况,一想到刚刚的话一定被他听到了,这件事被别的男人知道的这个事实,让我的心好像油煎一样难受,于是我铁青着脸慢慢的走到那匹马的面前,理了一下缰绳,准备上马回去。
可是他已经骑着马走到了我的背后。
被他的目光那么专注的看着,即使什么话不说,即使他什么动作都不做,也会让我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而我整理缰绳的时候,他却就骑在马上立在身后,除了马蹄踏在地面的声音,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这种不寻常的沉默让人不寒而栗,我忍不住回头:“你想怎么样!”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异样的声音说道:“我以为,你的第一个男人,应该是楚亦宸。”
“你——!”一阵羞怒从心底涌上来,我顿时挣得眼睛都红了。
咬着牙上了马,用毫无畏惧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但不管怎么说,他会是最后一个!”
“哼,你确定?”他脸上那种无表情的面具在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被击碎了,露出了阴冷的笑意:“如果楚亦宸真的愿意做你的最后一个,怎么会就这么把你和季汉阳丢到居延城来?就算你们不忌讳,难道他也不忌讳?”
“你胡说!”
我只觉得满腔的郁愤得不到发泄,几乎快要将我的身体都炸开了,我猛的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一抖缰绳:“驾!”
马一下子奔了出去,好像离弦的箭一般飞驰向前,原本平静的草原上突然起了风,吹在耳边呼呼作响,可是我还觉得不够,疯狂的抽打着座下的马,想让它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把身后的一切都甩开,不要再让那些往事来扰乱我。
即使风声那么猛烈,我还是清清楚楚的听到身后的马蹄声跟得紧紧的,那个男人一直跟在我背后,没有跟丢,却也没有超过我,只是一直紧紧的跟着。
天色又阴沉了下来,草原上的天气变得那么快,几乎一转眼的功夫,天空中已经乌云密布,我又隐约听到了天边传来的阵阵闷雷的声音,而眼看着我已经骑马过了王庭,还在不停的朝着南边驰骋,呼延郎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急忙策马撵上了我。
“鸢青!停下来!”
我咬着牙,什么也不肯听,还在拼命的向前奔驰着。
我不是一个良善的圣人,我的心中也有魔性,当一切将我逼到绝路上,我也会爆发,我也会崩溃!我现在只感觉到满腔的愤懑几乎要转化成凶狠的杀意,恨不得毁灭掉身边的一切。
这种突如其来的暴戾,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过的。
“鸢青!”呼延郎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惊慌,我感觉到脸上一点痛,又是一点,密密麻麻的雨点随即蜂拥而来,一时打得我睁不开眼睛,连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座下的马似乎是有一点受惊了,还在不停的迎着风雨往前奔跑着,呼延郎这个时候已经策马与我并驾齐驱,脸上也露出了苍白的担忧的神色,大声道:“鸢青,你给我站住!”
我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策马狂奔,可这时旁边一个人影突然猛的向我扑了过来,重重的将我抱进了一具胸膛里,我惊恐的睁大眼睛,只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如同鹰一般的那双眼睛,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带离了马背。
他用力的将我抱在怀中,摔倒在地的时候也是他垫在下面,而我重重的跌落在他的身上,听到了他吃痛的一声闷哼。
我被这一摔,整个人都几乎摔懵了,怔怔的趴在他身上被他搂在怀里,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几乎抽搐变形的脸,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立刻站起身来就要去找我的马。
可是刚刚起身,就被他用力抓住手腕拉了回去。
这个时候的我也跟发疯了一样,拼命的踢打,好像一只落入陷阱的母兽,嘴里发出绝望的呜呜的声音,他也毫不手软的抓住我的手臂和肩膀,拼命的控制住我,只是不管我怎么踢打,他都默默的承受了下来。
两个人就在这漫天倾盆大雨当中挣扎着,却不知道,自己要对抗的,到底是对方,还是命运。
不知挣扎了多久,我的力气终于耗尽了,全身几乎都要瘫软了一般,只能被他一双大手抓住,才能支撑着自己的身子。
“我只要你回答我,你回答我,我输给楚亦宸,难道就因为我是匈奴人吗!”他的一双大手握住了我单薄的肩膀,将我锢住,用低哑的嗓音嘶吼着:“就因为我是匈奴人,你就选他不选我,是不是!”
我狼狈的喘着粗气,抬头看着他,雨水已经把我和他淋湿透了,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而我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呼延郎——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他抓着我肩膀的手一僵,几乎将我的骨头要捏碎了一般,我吃痛却叫不出来,只能将那惨呼哽在喉咙里,而这时,却看见他的目光突然穿过我,看向了我的身后。
在瓢泼大雨的狂暴中,隐隐似乎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正向着我们这边奔来。
而同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放开她!”
话音一落,我已经立刻回过了头,只见那茫茫的雨幕中,一个男人正骑在奔腾的马上,冒着倾盆大雨疾驰而来,他看着我们的样子,整个人急得几乎目眦欲裂,而我一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立刻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回来了一样。
“季汉阳?!”
我猛的推开了呼延郎,返身便迎着他跑了过去。
离我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马还没有停下,他已经从马背上翻身跃下,朝着我飞快的跑了过来,一把将我紧紧的抱住。
我抓着他的衣服,两个人都像是从河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刚刚那阵奔跑几乎让我缓不过气来,但我还是立刻抬起头来看着他:“季汉阳,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亦宸?是不是太子他出了什么事?他要你来接我了吗?”
抱着我的手臂微微一颤,我感觉到季汉阳脸上的表情似乎在一瞬间僵硬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可是,他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我拉到了身后,然后挺身向着朝我们走过来的呼延郎——“你想对鸢青做什么?!”
呼延郎的脸上这个时候已经褪去了之前伤痛的神色,而满是剽悍的霸气,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着季汉阳说道:“原来是天朝的骠骑大将军?久仰久仰,只是不知道,大将军千里迢迢赶来匈奴王庭,所为何事啊?”
“自然是为她。”
“为了鸢青?”呼延郎的唇角微微一挑,冷笑了起来:“是啊,本王几乎都要忘了,你们两在你们太子的新婚当晚,做出那种事,虽然本王暗中操纵,但成全的,倒好象是你们啊。”
季汉阳的脸色顿时铁青了起来,显然,他也没有想到我和他那天晚上的那件事,竟然会是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匈奴单于安排的,我们竟然都落入了他的算计当中。
他看了看呼延郎,又回头看了看同样面露尴尬神色的我,突然冷冷的一笑,脸上又露出过去那种我熟悉的戏谑的表情,转过头去看着呼延郎道:“单于大王果然是精明过人,什么事都能算到,只不过——单于机关算尽,却算不到人心。人心若要变,却是什么都挽不回的!”
呼延郎的脸色剧变,看着我,又看着他,立刻目露凶光,几乎要杀人一般的煞气腾起,而就在这时,从王庭那边又跑来了一队人马。
显然是刚刚,我骑马飞驰而过,而呼延郎又跟在我身后,王庭的人自然察觉出了异常,派人前来追查,而领头的人,却正是季晴川。
他显然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自己的兄弟,顿时都傻在了那里,眼看着马要撞上我们了,这才立刻勒紧缰绳让马停下,然后翻身跃下朝着我们走过来。
“汉阳,你怎么来了这里?!”
他的声音中除了询问的疑惑,也带着一丝不稳的气息,隐隐有些惊慌,季汉阳,毕竟是楚亦宸的得力战将,天朝的骠骑将军,当初在居延城与太子一起抵抗了呼延郎率领的四十万大军南侵,现在他居然只身犯险来到匈奴王庭,这种做法无异于羊入虎口啊!
这个时候我也反应了过来,眼看着呼延郎目光中杀气腾腾,立刻下意识的从季汉阳身后走了出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而季汉阳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只不冷不热的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季晴川显然是气急了:“你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当初我已经那样说了,难道谁敢对鸢青姑娘做什么吗?”
季汉阳冷笑了一声:“谁敢?我亲眼看到的,自然有人敢。”
话说到这个份上,谁都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尤其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模样,连季晴川都用一种微怒的目光回头看着呼延郎,只见他脸色铁青,在雨水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狰狞扭曲,过了一会儿才狠狠的转过身,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这才微微的松了口气,急忙回头看着季汉阳。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个人倒是同时开口问出这句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讥诮的笑:“我能有什么事?”
“那你,为什么来王庭?”我已经顾不上身后的季晴川和其他人,几乎要抓着他的胸襟逼问:“是不是亦宸,是不是他有什么事?他成功了是吗?他要来接我了是吗?”
雨水密密麻麻的打落在我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疼,但我却完全的不在意,甚至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他,只怕错过他带来的任何一个关于亦宸的消息。
这个时候的我,竟然完全忘记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在爱着我,被众所周知的偷偷爱着我,我对楚亦宸表示的任何一点热切的想念和关心,其实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而这个时候,我也清楚的感觉到面前这具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连那张脸上的表情也僵了一下。
我立刻敏感的:“怎么了?他出什么事了吗?!你告诉我!”
季汉阳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容:“哪里。你不要胡思乱想。”
“那你为什么来王庭?你不是说,会每天在居延城外派人等我,如果等我一个月之后还不回去,你才会来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我刚刚说了,我不放心。”他微微冷道:“呼延郎这个人,从来言而无信,就算他不伤害你,但他对你——我信不过他。”
看他的样子,被雨淋得那么狼狈,几天几夜的赶路,看来也十分憔悴,我的胸中这个时候才升起了一丝苦涩,这个男人的保护和关怀,我从来都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总以为他是为了楚亦宸,但是当我知道了那个真相之后,再面对他的关切,心中却总像是刀割一般。
因为这种温柔,我是还不起的。
这时,季晴川也走到了我们身边,看着被雨淋得狼狈不堪的季汉阳,他的浓眉紧皱,完全没有看到亲人的那种高兴,反而是用担忧的口气说道:“汉阳,看来我说的话,你也并没有听进去。你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季汉阳只是默默的,并没有回答。
我在旁边站着,微微有些无措的,季晴川又看了我一眼,再看看他,然后叹了口气:“算了,有什么事等雨停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