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大娘家隔的挺远,一个在村头一个在村尾。
因为是从夹子山方向下来的,秦小妹下山就是村尾,便先去了杨奶奶家。
这位据说好几十年前,也是从王大娘的娘家杨家岭嫁过来的。
和王大娘关系正经不错,也是她第一个开口说要找秦小妹做衣服的。
找到地方敲了半天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媳妇。
听说秦小妹是裁缝,来找杨老大娘的,眼一翻明显有些不耐烦,但隐藏的很好。
“奶!有人找,是个小裁缝!”听到里头回了一声,她才把门打开,叫秦小妹进来。
上门工作的经验多了,秦小妹就当没看见这一家子的眼神官司。
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眼帘挎着自己的工具篮子,进了老大娘的屋子。
到屋子里她才抬头打量四周。
不大的小屋子,采光几乎没有,门一关就跟个棺材似的让人喘不上气。
但收拾的很干净,杂物虽然多,也件件都有自己的位置,看得出来主人家是个利索人儿。
不能在宽敞明亮的大院儿里招待秦小妹,让老大娘有些不好意思,她把屋里唯一的凳子让给了秦小妹坐,自己则坐在炕上。
没瞎打听人家的家事儿,秦小妹客气了两句就立刻开始工作。
拿出笔记本,记录起老大娘的身材数据和制衣要求来。
“我···我要做的是寿衣···。”量完身坐下,老大娘才有些不确定的缓缓开口。
正在做笔记的秦小妹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老大娘。
裁缝当然是能做寿衣的,杨老大娘大概是怕她年纪小害怕,所以才提前说明。
只是她年纪虽然不小了,可也绝对还没到要备寿衣寿材的地步!
看起来起码比上辈子的自己年轻呐。
“奶奶,你别有什么顾忌,我这人没忌讳的,什么衣裳都做。”
听她这么说,老大娘明显松了口气。
她是真看得上秦小妹的手艺,想她一辈子泡在苦水里,最难的时候讨饭也讨过几年。
临了到这几十岁的年纪了,儿孙也都大了,她没有别的愿望,就想穿身好衣裳,漂漂亮亮的去下辈子。
当时在拖拉机上,有一句话她没骗人,她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
只是当时太穷了,最漂亮的年纪又怎么样?一件好衣裳也没穿过,就老了。
精力全用来拉扯这一窝孩子,总也顾不上自己。
可外头人看来,只会觉得她福气好,孩子个个都养大成家了,如今不用下地也吃喝不愁。
可这里头的委屈又有谁知道呐?
她老了无用,家里说不上一句话,孙子孙女也不尊重她,说不上两句好话就不耐烦给脸色看。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愿意出去讨人厌,只默默的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缅怀逝去的那些岁月。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比起别的老太太来,过的已经算不错了。
可人就是怪的很,老了老了没用处了,反而犟起来了。
如果可以,她是真宁愿自己出去地里挣吃喝,也好过毫无尊严的待在家里被嫌弃。
确定好寿衣的款式,秦小妹又和杨老大娘说了一遍价格。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讲价,不过有别的要求。
“你是裁缝匠,到我家来我都没好好招待你,真是不好意思,这屋子你也看见了,一点儿光线也不见,所以衣服还得请你拿回去做。”
这意思就是按件付工钱,而不是包秦小妹一天的工了。
大概家里留谁吃饭,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吧。
秦小妹表示理解接受后,杨老大娘才又说:“还有工钱,你说多少就多少,但···这事儿咱不和外人说,你能不能让我拿票抵钱?”
拿票抵钱?这要求秦小妹倒是第一次听说。
在这时候,只听说过有人拿钱悄悄换票的,却没听谁拿票悄悄抵钱的。
只因为在物资配给制度下的农村,票证无疑是最难得的。
寻常吃喝的肉、蛋、米粮,就已经是一票难求了。
那种只有大厂工人才发的工业券和类似缝纫机票、电视机票等奢侈物件,更是有钱也买不到。
和大家一样,缺票的烦恼秦小妹当然也有,只是她虽然眼馋杨老大娘的票,却也没立刻答应她的要求。
而是皱眉担心的问她:“奶奶,你把票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
见她没拒绝,杨老大娘起身在堆满东西的小桌子底下一阵寻摸,也没防着秦小妹,掏出个小布包来便递给了她。
“我老啦~少吃点儿对身体好,什么猪肉鸡肉的也咬不动了,正好兑给你做成新衣服,穿上也好高兴高兴,你数数,够不够。”
打开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小布包,最后映入秦小妹眼帘的,是一叠保存很好的票证。
数量足有二十多张,都是些寻常生活用的上的票,几乎涵盖了生活必须品。
“这···这也太多了!”现在的钱远远比不上票有价值,杨老大娘的这些票秦小妹没敢接,又给她推了回去。
“奶奶要是暂时钱没那么宽裕,就过了年再给也行。”赊账也没关系,人年纪都这么大了,照顾一下也没人会说什么。
老王媳妇果然没有说错,这是个老实孩子,杨老大娘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将那叠票证又一次郑重的放在秦小妹手里。
“不多,我都算好了,你给我做一身儿,剩下的你给我那老姐妹做吧,她比我命好,爷们儿还在哩,穿了也有人看。”
不像她,只能关在这个小棺材里,没人管没人问,穿的再漂亮也只能带到下辈子去了。
她说的是等一会儿秦小妹要去量身的另一个老大娘。
没想到她们二人感情这么好,这剩下的票都够给那老大娘做好几身衣裳了。
“那要不奶奶也多做一身吧?穿的漂亮喜欢,自己每天心情也好不是?”秦小妹是经历过这个年纪的人,很能理解她们。
谁都年轻过,享受过年轻的身体带来的活力和轻松。
所以当身体越来越迟钝,腿脚也越来越僵硬,当记性变差渐渐的睡不着觉,她们才会感到沮丧和焦虑。
之后活着的每一天,都要被迫感受健康和生命力的缓缓消逝。
哪怕是世界上最好的恐怖片导演,恐怕也拍不出这十分之一的可怕来。
知道秦小妹是好心,但杨老大娘还是坚持自己只做一件寿衣就好,剩下的给老闺蜜做。
她们俩年少相识,好了几十年,早比家里的亲姐妹还亲了。
如今难得有这机会,她便想大方一回,让闺蜜也开心开心。
人家都这么说了,秦小妹便没再劝,又陪着杨老大娘说了几句话后,便收拾东西赶去了另一个老大娘家。
后者看起来是个心态很年轻的奶奶,家庭氛围也很好。
听说这回是老闺蜜请客,还蹦跶着非要再去公社扯点儿布回来。
被儿子和儿媳妇赶紧拦住了。
在这家里,秦小妹得到了很客气的招待,对方不仅煮了点心给她吃,看她年纪小还特意拿了饼干出来让她甜嘴。
轻松愉快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她离开的那一刻。
走在回家的路上,捏着口袋里那叠票证,秦小妹心里不禁为两个老人的真挚感情动容。
到知青点门口时,她远远的又眺望了一眼杨老大娘家的方向。
天色虽然还早,可她的小屋子里估计已是一片黑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