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裴元灏抱着我回到了一个帐篷里,我好像听见了有人要求见,似乎还有妙言,但裴元灏都将他们挡在了外面,而我,自始至终只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
从冰天雪地里回到这里来,并不代表寒冷就会离开。
就好像,听完了一个坏的消息,并不代表这就是结束。
我的血液都凝结成了冰,心跳都难以继续,如同这个坏消息,只是刚刚开始在我的生命中蔓延。
它最终会如何对待我的命运,我不知道,因为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漆黑,看不到前路。
甚至看不到生天。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慢慢的靠近,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走到了我的眼前,眼睛似乎被干涸的泪水蒙上了一层纱,我看不太清楚,但也知道,是裴元灏。
只有他。
他蹲下身来看着我,脸上似乎还有些在雪地里挣扎翻滚时留下的伤,他的目光,似乎也还带着那种悲悯,只是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平静了很多。
“休息一下吧。”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时候,视线中的他仍然是模糊的,我凝神看了他很久,还带着血的唇瓣颤抖着,说道:“什么时候的事。”
“……”
“什么时候,他告诉你的?”
“……”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在三江大坝的时候,他赶来,而你倒下了。”
“……”
“那段时间,他告诉了朕。”
我抬头望向他,还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刀割一般的痛让我说不出话来,我哽咽着,过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沙哑的,低沉的话语:“他说了些什么?”
裴元灏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应该想得到的。”
“……”
“他把能做的,都做了,也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
“他唯一安排不了的人,就是你。”
“……”
“但,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笑了一声。
看见我这样的笑容,裴元灏的呼吸都沉重了几分,那种恐惧的味道又一次从他的身上渗透了出来,他望着我,一只手慢慢的扶在了我的肩膀上:“轻盈……”
“他担心我会死。”
“……”
“他害怕,他死了之后,我会跟着他一起走,或者——我根本来不及考虑,他的死,足以让我诛心而亡。”
“……”
“他担心我会死啊……”
他扶着我肩膀的手微微的用力,又更像是一种颤抖。
“轻盈,你别这样。”
我又笑了一下,抬头望向他,眼前的他还是模糊的,或许是因为又一次涌上来的泪水将我的视线模糊了,我也不管了,只笑着。
“我不死。”
“……”
“你放心,我当然不会死。”
“……”
“我不会为他去死,我更不会,不会为他难过。”
“……”
“他怎么值得?”
“……”
“一个骗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人,一个狠心丢下我的人……我怎么会为他难过?”
裴元灏看了我很久,他突然长叹了一声,慢慢的站起来,说道:“他这个人的心性之狠绝,为朕平生罕见,连朕亦有所不及。但他说,他能做下这个决定,也只是因为,他的毒已经深入骨髓,再难化解。”
“……”
“若还有一丝希望,他都不会,不会这样对你。”
“……”
“轻盈,你不要怪他。”
我没有再说话,只蜷缩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不断的笑着,流着泪。
曾几何时,我也这样,为了他彻夜不眠,一边笑着,一边流泪。
我曾经对黄天霸说,这一生为他流的泪是最多的,原来是真的,不管他如何的想要保护我,可我的泪没有再为伤害我的人而流,也终究是为他而流。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而裴元灏,竟也一直这样陪着我,整整一晚,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安慰我,从他身上,也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悲哀的气息,那种气息在这个封闭的帐篷里蔓延着。
终于,他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门口,撩开了帐子。
一点淡淡的光,在我的眼前出现。
他说道:“天亮了。”
我木然的抬起头来,眼前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外面应该是有光照进来,可看不太清楚,只能感觉到整个帐子里的晦暗都被驱散了许多。
我呆呆的望着前方。
模糊见,看见裴元灏仿佛回过头来看着我,也许是看着我,因为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很长时间,然后又走了回来,蹲在我面前,说道:“长夜终将过去,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
“你说你不会死,那你需要清醒的面对接下来的每一件事。”
我将有些发疼的眼珠慢慢的移向他:“你说的每一件事,是不是包括了,让妙言和亲?”
他的呼吸又一次沉重了起来。
“我在来这里之前,你一直对我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是指的轻寒,还是指的妙言。”
“……”
“又或者,你是指的,我这一生注定要失去他们,失去我所有的亲人。”
“……”
他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轻盈,妙言也是我的女儿。”
“……”
“朕当然也希望她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但是,所谓的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度过这一生,其先决条件,是这个天下是平定的。”
“……”
“没有一个平定的天下,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一点,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
“现在,朕有一个机会可以平定天下,但这个机会,需要以和亲为手段去创造,那你说,朕为何不能让她——,更何况,她的心意你再明白不过,如果不留在草原,她必然要回去,你愿意告诉她,刘轻寒的事吗?”
“……”
“她和央初,年纪相仿,兴趣相投,就算现在无男女情爱可言,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就算朕真的要为女儿择婿,央初也会是一个最好的人选。”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说着,干涩的眼睛传来的痛楚让我忍不住皱眉,顿了一下之后,我才说道:“可是,为她择婿,和让她和亲,这是一件事吗?”
“……”
“为她好,和她愿意,又是一件事吗?”
“……”
“裴元灏,有很多人为你的大业铺路了,我,杨云晖,黄天霸,太后,傅八岱,甚至是——轻寒!现在,还要再增加一个妙言吗?”
“……”
“为什么呢?”
“……”
“为什么一定要是她呢?”
听着那些名字一个一个的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他的气息也一刻比一刻更沉重,但到最后,他反倒平静了下来,说道:“这就像你在大坝里问你的母亲一样,你记得她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
“这件事需要有人去做,而你能做得比别人更好,所以是你。”
“……”
“这件事,总有人要去做,而只有朕的女儿,只有妙言公主才能让铁骑王与朕联为一线。只有我们联合,才能肃清北方的势力;只有肃清了北方的势力,朕才能安心的南下,收复中原!”
“……”
“你要问朕,这就是朕的答案。”
“……”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呆呆的望向他。
而他看着我,过了很久,慢慢的说道:“还有刘轻寒。”
“……”
“其实,他也可以选择多留在你身边一些时间,就算这段时间里,你什么都不知道,每一刻对于他来说都是煎熬,但我想,他还是愿意的。”
“……”
“可是,他放弃了。”
“……”
“因为他要回去镇守三江口,让他的水军夺取江陵。”
“……”
“你说得对,他在为朕的大业铺路,可是这个大业不仅是属于朕的,也是他,也是每一个铺路的人想要见到的明天。”
“……”
“轻盈,也许说出来你未必相信,朕——也不舍他。”
“……”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朕不能放弃,不可能放弃!”
“……”
“不管舍去谁,朕都要把这最后一步走下去!”
我微微的颤抖着,过了许久,说道:“所以,你一定要让妙言嫁到草原,联合你跟铁骑王吗?”
他说道:“是。”
“……”
我没有再说话,只在身旁摸索了一下,想要找一个东西扶着站起来,裴元灏看了我一会儿,伸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说什么,便撑着他的手慢慢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往着那光亮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帐篷的门口走去,他一直扶着我,没有说话,可我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些沉重,一直紧紧的盯着我不放。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娘。”
紧接着,妙言冲到我面前来一把抱住了我。
看来,她也一早就在外面等着,大概是昨夜发生的事情,让她一直不安。
我低下头,摸索着她的脸。
太阳已经出来了,照在脸上,甚至还有暖暖的感觉。
可我却看不到她的脸,眼前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感觉到她抱紧了我,非常关切的问我:“娘,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