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柳手上的花瓣鲜红夺目,艳绝逼人,玫瑰枝条密布细硬针刺,刺从绿色茎干生出,就如同他。
许栀的张扬多少有些表演成分。
可李贤,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沉默,什么是克制。执着,仿佛就从娘胎里就带来的,只要他认定一件事,便往深海里一扎,绝不回头。
汹涌磅礴的感情汇聚在这里,筑成满园花海。
纵使人不在,可极强的存在感,连同这方园里的芳香一起,让她不得不记起他的眉眼,以及轻易能让她生气的语气……
他的爱直白敞亮,不加掩饰的递在她面前,砸在她眼里。
她心一滞,莫名的生了怯,慌不择路,逃也似的想要从午园迅速离开。
可新婚的夫妇二人,到底是不知一向沉静的永安公主为何慌乱。
夜色入台,照在车撵。
“殿下?”声音有点儿远,柔柔弱弱的。
她一个激灵,许栀到底是怕死。张耳之前来杀她就是在夜里,何况她现在没有枪,于是早早让沈枝准备回宫的车撵。
看到是小拂夫妇,她这才放下戒心,挥手让暗卫退下。
“新婚之夜,你俩不去洞房花烛,怎么在这儿?”
许栀看他们身上还都穿着喜服,娘子娇美,那夫郎也道真不负一声‘檀郎’。
小拂是感激的,前些天公子高回雍城,听闻是与胡亥一道出的咸阳宫,公子高与永安公主关系很好。因为她答应过她说不会让她那幼弟来芷兰宫,永安不费辛苦的出宫去见她弟弟。
“奴婢能活下来,全是因为公主殿下的庇佑。此多种种,奴婢与夫君当要叩谢。”说着,两人着膝,叩首而拜。
许栀听着奴婢的自称就烦,但她知道,如果她不拜,大抵小拂会觉得受之有愧。
“好吧。这拜礼我承了。”
她笑着,身边的沈枝会意扶起了小拂。
许栀又说,“那天色还早,你快和你夫郎回去吧,春日夜短,一刻值千金。”
小拂脸上拂过飞霞,有些害羞的挽着了丈夫手臂。
许栀看到了幸福这个词的模样。
她心里很舒坦,也很羡慕。
但在跪了她之后,这俩还是没有很快要回去的意思。
小拂脸上露出个纠结的神色,最终,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
“奴婢想了很久,虽然答应过李大人还不是该说的时候,但……我与夫君商量了多日,始终觉得这件事…还是要告诉殿下。”
只见小拂的丈夫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雕了花的双层木盒,四四方方,不算大,看那复杂雕花的精致程度看,可知其珍贵。
小拂接过,然后捧着它,递到公主的面前。
上层放着一块玉璧。
那玉璧色泽明润,皎洁如月。
许栀想起了一件事……秦始皇二十八年,嬴政称帝第二年,他巡游至洞庭湖时,因风浪骤起而“掷璧于江,风雨遂去”,祭祀江神的玉璧消失在水中。
那块沉在江水中的玉璧,却在六年后,在秦朝泛起了涟漪!
连同荧惑守心,天降陨石、沉壁复现,这是嬴政晚年发生的三件大事,并称三大祸,预示秦朝将亡,六国翻覆。
前二者是天生异象。
沉璧事件却很有可能是人为。
(史书上说,有人拿着玉璧拦住拦住使者,说交给镐池君——是言:“今年祖龙死”)
但李贤把这玉璧查了出来,并且交给了她。
十六年间,他不声不响在做了这事。
而下层是一朵花,不过不是鲜花,而是石头做的花。
红玉雕成,在烛火中折射出漂亮的光彩。
只听小拂说,“大人说,希望殿下喜欢这红玫瑰。”
许栀愣了会儿,忽尔一笑,“他从来没理解到什么叫玫瑰。”
不过,许栀也不知道。她一直以为玫瑰花产自西方,其实红玫瑰原产在中国华北。
而在先秦语境里,玫瑰不是花的品种。
那时李贤记得许栀说,他好歹是半个楚人,为什么他一点不浪漫?
李贤也是读《诗经》的:
什么维士与女,以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什么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明明读遍浪漫,但涌上头的求真本性,仍想问个究竟。
什么是浪漫?
陈伯认真的说:属下看那郭开就挺浪漫——既浪荡又散漫。
……
于是,李贤还是抱着期许去了趟终南山,认为和许栀一样博学广知的墨柒一定懂得。
那时韩非刚好在山上。
韩非看着这个问着荒唐话的年轻人,真是觉得子如父。
他那个爹,为了在他这里骗走自己的书稿,无所不用其极的表达自己的好学与欣赏。
李斯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在了衫袍上,知他喜甜,抱着一大壶琼浆,和他说:君子之德,吾所慕之。道途修远,愿与子共之。
路远与共?
翻脸的时候,李斯转头就叫嚣着和他说:师兄不听我的,那就等着我来灭韩吧。
那人学成,不但从兰陵跑了,把他气成了结巴。他事成了,要再利用他一把,谄媚秦王,他还要转头来不知羞耻的说:我不想杀你。
想到这些,刚到山上不过三年多的韩非真平静不了。
谁知他儿子表达目的也很直接,“公主不爱我,她爱先生你的学生。可我想投其所好,让她在心里能记着我分毫也好。”
韩非凝噎,真算如出一辙的作风。
他摆摆手,让李贤快滚。
汤知培听完前因后果,笑着说:玫瑰就是浪漫的一种。
李贤还是不明白,但他翻阅了所有的典籍。
很快,他找到了……就在他父亲的案头,那卷《韩非子》里‘外储说左上’一篇记载了个故事:买椟还珠。
故事中,一个楚人用“饰以玫瑰”的木匣盛放珍珠。
浪漫是玫瑰。
而“玫瑰“即为宝珠。
他恍然大悟。
午园内姹紫嫣红的花儿都沉在了夜色之中。
小拂说了那些话,觉得她的公主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但永安公主脸上没有神色变化。
她语气冷了些,肃道,“原本他打算什么时候让你给我?”
小拂的丈夫总是宫中乐师出身,他比小拂要惧怕贵族,挡在妻子前头接话,“公主殿下息怒……李大人转交草民时,说是在四月初一。”
“呵呵,他还真选了个好日子。”
今年春分后第十五日,正是四月初一,也叫清明节。
“为什么你不听他的,却想要提前告诉我?”
檀郎没办法理解,但还是尊重方才小拂扯开他的手,上前一步,望着那个被冷月的光所眷顾的公主殿下。
“李大人若死了,殿下会难过的。”
她的手方才一直搁在额上,不知道她是在掩饰悲伤还是头疼。
她最终无力的笑了笑,很是决绝的说。
“错了,小拂,我不会难过。”
“我会恨他。”
——
其实,岁月改变的又何止是许栀一个人。
李贤把汤知培和许栀的话,听得太多,也学去了太多。他竟认同了‘使命’这个词的含义。
他贪恋她的温柔,眷恋人世不多的温度,但他更会选择为了结局去死。
不假思索的。
如果她仔细想想,她就该明白这是灵鹫山古霞口的一个翻版。
但她恨他的。
恨他打算扔下这烂摊子。
恨他会选择拿命去赌博。
恨这十六年里,数不清的物是人非。
许栀上了车撵,再也保持不了矜持的贵族公主仪态。
无法抑制情绪的宣泄奔涌了出来。
“李贤,你混蛋,蠢货!”
骊山那块地的汞含量超标,后世的中国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可即便是她在她父皇坟头工作了好几年,但一个兵马俑陪葬坑就够她研究几十年了。
关于皇陵,直到她穿越那年也是秘密。
所谓穿三泉之类,她知道的,也基本上都是在文献的只言片语里面。
劳役,可以用政治手段解决。
可地宫,她什么也不知道。
李贤就这么去了,一头扎进骊山,跑到地宫里面去找什么长生不老药的秘密。
——“殿下。大人让我们等您上任再说,四月初一是殿下去骊山的日子……但我见李大人的意思,他说地宫广阔,并不打算回来……”
56.25平方公里,相当于78个故宫面积。
地宫里面的水银至少有一百吨。
“你要死在里面,那你就死在里面好了!上坟都找不到地方。”
“噢。你还挺聪明,活着要爬到上卿的位置,死了要第一个去陪葬。你放心,我会把陪葬坑给你修宽点。”
“王八蛋。我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许栀骂了几句,就感觉很累,她靠着摇摇晃晃的车璧,月光也反射了道亮莹莹的光,一行清泪落到了她下巴,滴落到手背。
“我在哭吗?”她迟疑,不解。
沈枝想告诉她,她真的在哭。
可她怕嬴荷华好不容易发泄出来的情绪,再度崩溃。
生命的重量,最能伤她最深。
不一会儿,许栀腾地坐了起来,拿出手巾,果断在脸上乱擦。
“不行。阿枝,我不能哭。”
“如果李贤知道我为他掉了眼泪,那他就真该忘乎所以,高兴得到天上去。”
“他说什么要为结局做出回应?哪里有什么命定的结局!他做了错事,还没有还完债,还想死得这么荒唐,太荒谬了!”
许栀分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哭,就当是恨意涌上心头吧。
她蹙紧了眉,转动着腕上的珊瑚手镯,恶狠狠的说,“既是来赎罪的,企图用死来溜之大吉,绝对做梦!”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深呼吸,力图平静。
“我听小拂提到,李贤那个混账在宫宴之前去见过怀清。”
“是,殿下,我这就与主母说。”
“要快。”
“诺。”
——
骊山皇陵工程已经进行了快三十年,主体建筑已经完备,尤其是地宫,其中网络,坑道,陪葬库等都已经开凿完毕。
征发的七十二万劳役,除了要做完善工作,便是封土运输之故。
“陛下对他女儿下不了手。只能在李大人身上找答案了。”
“…既为臣,陛下所需我当全部奉上。”
“没想到李大人这辈子倒想当个忠君之人了?”
“……徐福,我不会背叛大秦。”
“大人这是骨头硬,还是,这烙铁厉害?想想看吧,这些都是曾经加在你父亲身上的东西,这样想,你就能感觉到什么叫如愿以偿的痛苦了哈哈哈哈哈哈”
结局无可更改,那他就让自己的结局提前发生。
他想,如若此身必先死,便将红石作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