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芝侧身让他们进来，勾唇露出一个疏离冷淡的笑，问：“爹，你们有什么事？”
林老爷子没有说话，林文俊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小姑”，然后挣脱林老爷子的手，径自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小姑帮帮我。”
除夕，大家都不上工，闲人多得要死，虽然林宝芝家有点偏，但门口也是有人走动的，看到林文俊跪下，立刻露出看戏的表情，走近了围观。人们都有从众好奇心理，一旦有第一个人围观，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何况林宝芝还是村里的热门人物，家家户户都在讨论她即将去京都工作的事，她家的热闹，当然要看，还要呼朋唤友地看。于是，没大一会，她的门口就被围得密不透风。
林宝芝也不赶人，林文俊和林老爷子想博取别人的同情，得到支持，那就博吧，她倒要看看最终那些人是站哪一边。
韩泽和另一个战友怕出事，暗暗地守在角落，眼睛像准备厮杀的狼一样，在人群中来回逡巡着。
林宝芝居高临下地看林文俊，也才几天不见，他的眼神变得浑浊了许多，多了些轻易让人看透的贪婪和算计，她也不急着开口，等林文俊跪得不淡定了，跪得人慌张了，她才淡淡地问：“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我想请小姑带我去京都医腿。”林文俊眼眶微微发红，声音充满着恐惧和忐忑：“我不想当一辈子的瘸子，等我腿好了，我会回报小姑你的。”
“怎么回报？”林宝芝又问。
林文俊愣了一下，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好听，他的腿是因为林宝芝断的，林宝芝理所当然要帮他，他结巴着道：“我……我以后挣了钱，每个月都给小姑你一部分。”
“哦，你打算怎么挣钱？”林宝芝语气还是淡淡的，但林文俊听出了咄咄逼人感，伤腿跪着很痛，他等着林宝芝扶他起来，却一直等不到。现在，她又这么逼他，他眼里的怨恨有些藏不住了，泄出了几丝，脸上的表情也不再那么诚恳低声下气，有了点怒气。
这些都被围观的人看在眼里，他却丝毫不觉，道：“我会在京都找个工作。”
林宝芝轻轻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想留在京都是吧？你初中都没毕业，也没有一技之长，你为什么觉得你能在京都找到工作？”林宝芝顿了一下，语气中带上了嘲讽，“你让我带你到京都，然后你又想留在京都，你这是要赖上我一辈子啊！”
目光转向林老爷子，“爹，你把他扶起来吧，我是他小姑，不是他爹娘，我没有义务要帮他治腿，没有义务养他。”
围观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对林文俊的做法摇头表示不屑了，林老爷子硬着头皮没有动，这是唯一可以让林宝芝帮忙的机会，他不想放弃，哀求道，“宝芝啊，文俊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想治好腿，他才15岁啊，你看在他没爹没娘可怜的份上，帮他一把。”
林文俊也知自己说错话了，咬着牙关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得脑门的皮都破了，溢出点点血丝，凄惨地哭诉道：“小姑，我从来没想过要赖你一辈子，我发誓，只要医好我的腿，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
“哎，确实是可怜。”有人看林老爷子和林文俊卖惨，心又偏向了林文俊。
“再可怜，也没有小姑子养侄子的说法啊！”这是比较清醒的人。
“那文俊不是说了以后会报答宝芝吗？宝芝有能力，帮一把也不为过。”
“对，宝芝以后有工作，俞知青也在京都，完全能帮得起，总不能就让林文俊这样瘸一辈子吧？”
“我也觉得应该帮，毕竟是亲戚，亲戚之间就该互帮互助。”
风向一下子又转向了林文俊，林文俊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林宝芝脸色半点不变，她从容地确认道：“你确定只要医好腿，就能替我做牛做马？”
林文俊犹豫了一下，总感觉林宝芝话里有深意，但话他都已经说出口了，也不好改，他抬头做出信守承诺的样子，“我确定。”
“好，我相信你的诚意了。”林宝芝很爽快地道：“我去了一趟京都，手头没剩什么钱了，但是我可以带你去找别人借钱，借你做手术的钱，以后你自己还。你年纪不够，签借条时，需要你爷爷和你一起签。手术也不用去京都，沈市就能做，我也可以委托人带你过去做。”
顿了一下，温和道：“至于报答，我也不用你做牛做马，我答应每年给你爷爷奶奶5块钱，从明年开始，这钱由你来掏，可以吗？”
林老爷子不是要帮林文俊出头吗？如果这出头损害到他的利益，他还能如此镇定吗？
林文俊也好，林老爷子也好，不让她好过，她就一齐撕下他们的脸。
林文俊傻愣住了，什么他自己借钱自己还，什么去沈市做手术，什么以后每年给爷爷奶奶五块钱，他哪里还得起钱，他哪里有钱。
他还没说话，林老爷子如林宝芝所料，先急着开口了，“这不行，文俊还是个孩子，哪里能借钱？我也不会帮他签借条，宝芝，你带他去京都治最合适，你找小俞借，小俞家境不是很好吗？”
文俊连自己都难以养活，哪里能给他养老钱，又哪里能还得起钱，他签借条，以后岂不是他来还？绝对不行。
林文俊闻言猛地附和，“对，小姑，我要去京都治，我不要在沈市治，你让俞大哥先帮我垫垫钱。”
“好一个不是想赖上我，好一个甘愿替我做牛做马！”林宝芝目光淡淡地扫向门口围观的人，问：“你们觉得林文俊的话可信吗？”
众人这次没有再站林文俊这边，齐齐摇头，林文俊不想还钱，不想去沈市做手术，摆明着就是想赖上林宝芝。亲戚间是该互相帮扶，但绝对不是无私帮扶，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林宝芝的钱也是她要工作才有。
“呸。”有人朝林文俊唾了一口，“亏我刚才还觉得你可怜，替你说话，原来你不过是个无耻地想吸小姑血的无赖小人。”
“蛇鼠一窝，他爹娘不是好的，林淑慧也不是个好的，他能好到哪里去？我以前真是瞎了眼。”
“我现在怀疑他的腿是不是故意摔断，然后借此来赖上宝芝的，打仗时不是有一记叫什么苦肉计的吗？”
“不会吧？小小年纪心思这么深，真吓人，幸好被宝芝拆穿了。”
“这种小人，就活该断腿。”这人是一开始就路过围观的，他忽然瞄到慌乱的林老爷子，话锋一转，阴阳怪气道：“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昧着良心帮着孙子来讹亲女儿，也是活久见。”
说林老爷子没有偏帮林文俊，他都不信，专挑除夕人多这天扶孙子来女儿家，孙子要跪不阻止，女儿让他把孙子扶起来也不扶，一口一声孙子可怜，好像林宝芝不帮忙就是罪人一样。
有人开了头，接下来更多的人注意到了林老爷子，嘲讽起林老爷子。
“这有什么奇怪？女儿没养过几天，孙子可是养在膝下的，当然是帮着孙子啰。”
“女儿没出嫁，就承担起了养老责任，我要是有个这么好的女儿半夜做梦都能笑醒，可偏偏有的人不知满足，还想让女儿帮着养孙子，果然不是自己养大的女儿，不会有半分心疼。”
“也不知长着个脑子用来干什么，当初林文俊还欺负过宝芝呢，宝芝不追究就是宽宏大量了，现在还想要求她养林文俊？呵呵”
“自己不想养，又不想坏了名声，当然要推给别人养啰，有的人心里精着呢，难怪当初宝芝早早搬出来自己住，还和他住一块的话，恐怕现在不仅是要养个侄子，说不定人还要闹着一起上京都呢？小俞小俞的，人俞知青都还不是他正经女婿，就想找人借钱，不对，是找人要钱，不是借，因为压根没想过还，这是想坏了宝芝的姻缘啊！”
林老爷子一辈子没受过这么赤裸刻薄的指责，脸红了青，青了紫，紫了白，比调色盘都要精彩，但他却不知如何辩驳，也辩驳不了，他的名声从此刻起将一塌糊涂。
他后悔了，悔得彻彻底底，他不该带林文俊过来的，他应该听从老太婆的劝，尊重林宝芝的选择。
其实在乡下，女儿就该无私为家里做贡献的想法深入骨髓，但凡换另一个家庭，林老爷子这种举动兴许不仅不会受到指责，还可能得到众多支持，但这个女儿是林宝芝就不同了。
林宝芝比男子还要厉害这事成为了村里人的共识，大家对她的要求已渐渐脱离了女人的范畴，所以，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帮扶一个吸血鬼、一个无赖，是别人就不一定了。
越是底层的人越是慕强，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人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为你双标。
林文俊挣扎着扶着旁边的门板站了起来，他不懂为什么风向转得这么快，上一秒大家都在支持他，下一秒却开始讨伐他，他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把心底的想法愤怒地吼出来：“你们懂什么，是林宝芝欠了我，她明明知道我跟在后面，却不管我，是她害我断了腿，她就该对我负责，负责我一辈子。”
“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我说了宝芝不欠你，她不欠任何人，你就是死在野兽的肚子里，也是你咎由自取。”人群后面突然传出林老太苍老悲愤的声音，她没想到，她就是去后院上个茅厕摘点菜的功夫，林老爷子就带着林文俊避着她，找来了林宝芝家。
有人给她让了道，林老太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走到了前面，她像是不认识似地看了眼低头不说话的林老爷子，看了眼满身戾气的孙子，然后面向围观的人，把林宝芝警告过林文俊，林文俊自己却不自量力跟上去的事说了一遍。
当下又有人呵呵出声，这就好比如我能一个人去吃肉，只是能力有限，带不动你一起去吃，但我告诉你前面有道你跨不过去的墙，可你为了跟着吃肉或者是抢肉，不听劝，猛地撞了过去，撞了个头破血流，然后你把责任归咎于别人不带你一起吃肉。
很没有道理，总不能因为你我连肉都不吃吧？
“宝芝，你这件事做错了。”有一个嫂子大喊，“你错在把他当自己人，告诉了他你要进山这件事，你就该偷偷摸摸地去，谁也不告诉。”
“对，人家明显是冲着你的工作去的，你把工作让给他，他才不会怪你，否则，就算你替他医好他的腿，他心里还是对你有怨气。”
王小英和杨爱荷等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躲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热闹，这事涉及到林老爷子，她们不好插嘴，便只看不说话，但是眼里对林文俊和林老爷子的不屑，已经浓得要具现化了。
以前还觉得这个公爹挺明事理，屁，就是个永远错把鱼目当珍珠，辜负真正有良心那个人的蠢人。
当然，如果今天林老爷子是为了她们谋利益，兴许她们又是另一套看法了，人在利益面前也可以很双标的。
除夕，喜庆的节日，林宝芝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她看着无能狂怒的林文俊，不疾不徐地刺激道：“我当初觉得你悟性、资质都不错，所以教了你许多在山林里求生的知识，可你连远远遇见一只野猪，都逃断腿，说明你的资质也就这样，可能连普通人都不如，我当初不该浪费时间的。”
她想知道林文俊是怎么伤的，是真的遇到野猪，慌不择路地逃断腿？还是自命不凡想狩猎野猪，从而断了腿？如果是前者，她当他运气衰，也不是不可以给一点点补偿。如果是后者，那不好意思，她只会觉得他命大，居然不死。
林宝芝只教了他几天，他就能打到小动物了，林文俊虽然不声张，但他对自己的资质是很满意的。自从他能打到猎，他就很推崇“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句话，他干不好农活，不是他笨，而是他不适合干农活，他适合干更高大上的活。
他绝不允许别人污蔑他的资质和聪明，他瞪着赤红的眼睛，反驳道：“我没有逃断腿，我轻易就能逃脱了，不仅如此，我还反过来追踪了野猪，差点把它打死了。我资质绝对不下于你，你肯定是嫉妒我，所以才藏着掖着，不肯教我真正的狩猎知识，对不对？”
他话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
“豁，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狂妄的人，还打野猪？当初大山就不该背他回来，让他尽管去打野猪好了。”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都不敢一个人打野猪，这不是莽撞，这简直是想找死。
“之前不是说运气不好撞上野猪的吗？敢情是骗我们的同情，年纪不大，嘴里没一句实话，断一只腿便宜他了，就该两只腿一起断了。”
林老爷子也难以置信地望着林文俊，他连他也骗了，如果知道林文俊是自己找死，他绝对绝对不会来相逼林宝芝的。
林老太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她强硬地拽住林文俊一只手，把他往门外拉，除夕，喜庆的节日，别杵在这里碍了她女儿的眼。
看婆婆一个人有点拽不动，王小英自觉地站出来，帮她一起拽人，嗯，她年夜饭都没准备好，得赶紧回去准备才行。
没戏可看，乌泱泱围观的人很快退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人群末尾中有个乞丐打扮的陌生面孔先一步离去。
林宝芝回屋里用塑料袋装了一块新鲜的肉，追出去给了林老太，“娘，你给自己补补。”
林老太瞬间泪如泉涌，哽咽到说不出话，只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林宝芝笑了一下，直接把袋子塞到她宽大的外兜里，然后转身走了，一眼都不看林老爷子和林文俊。
林老爷子嘴巴发苦，精气神像是漏气的气球刷地一下全跑光了，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衰老，他这一辈子在林宝芝的事上，永远做出错误的决定，林宝芝从此不再认他，是他活该。
他活该啊！
京都某座四合院，一个鼻头肉肉慈眉善目的妇人在厢房情报室待了一会，又速速地走向了正房，把汇总整理过的情报详细地对坐在上首的老妇人说了一遍。
老妇人停下盘玉的手，在桌子上有节奏地轻敲着，嘴上喃喃道：“原本要去公社，却突然改变主意，和父亲以及侄子彻底撕破脸，中井里种着好些株不知名的野草，有疑似军人保护着，军人姓韩，进山了许多天……”
她眉眼忽然一冷，手的动作停止，沉声道：“今晚动手，不要拖延，她侄子不是恨死她了吗？找他配合。”
拖下去变数太大了，也许林宝芝明天就离开清水村，她不敢赌。
一个普通的小村姑，就算是有俞洲平的后台关系，就算协助完成过几次军方任务，也不该有军人随身保护着，那个军人还有可能是韩泽，团长级别的人物。
什么人需要这种全方面的保护呢？重要的科研人。
和草药相关的重要科研人，和俞洲平身中数枪不死有关的人，老妇人心脏跳动得很剧烈，严肃叮嘱道：“她可能和复元剂有关，记得不要伤了她的性命。”
年纪太小，不可能是复元剂的第一研发人，但一定和复元剂有关。抓到林宝芝，她不仅能把这两个月的失利一笔勾销，还能得到背后国家源源不断的支持。
她想着，脸上缓缓漾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人是聪明，但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村姑，不是俞洲平级别的人，肯定逃不出她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