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此时此刻，在千里之外，有个女人脸色煞白，也在说着这句话。
女人五官平平，但长得很白净，看起来就挺好看。她有点被眼前的男人吓到了，脸上全是紫红色的冻疮，有的都裂开生脓了，看着很吓人，而且他的眼神还格外的凶残，像被抢了食物要咬人的野狗一样。
哦，确实是被抢了食物，因为她把男人的包子撞掉在地上了，男人应该很穷，衣服是那种脏兮兮硬邦邦的棉衣，全是补丁不说，袖口、下摆、裤脚等地方都破成一条条丝了。
她害怕地吞了口唾沫，怯怯地道：“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什么也没说，捡起沾满泥土的包子，小心地把上面一层皮剥去，就要放到嘴里。
女人赶忙道：“别吃了，这个不能吃了，我赔你几个大包子。”
她刚和自己男人从国营饭店里走出来，正好打包了些包子馒头，准备带回招待所，等晚点饿了吃。
包子馒头装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她直接把塑料袋递过去：“呐，三个肉包子，两个馒头，全给你。”
以前的她，根本没有这么好心，也没有这么好的脾气，撞掉丑八怪的东西，可能她还要反过来骂丑八怪吓到了她。
但是自从被人好心救过一次后，她就下意识地改变了不少，虽然还是娇气，但不会乱发脾气，也还是会恃强凌弱，但遇到真正可怜的人时，她也不吝啬帮一把。
眼前的人就是她判断出真正可怜的人，高高的个子，却瘦得很，弱柳扶风的。
满脸冻疮的男人眉头动了动，接过了袋子，打开谨慎地看看闻闻，觉得没问题后，他用还算干净的手抓起最大的冒着热气的那个馒头，急切又凶猛地送进了嘴里。
“哎，你慢点吃。”白净女人刚说完，一个长着国字脸的高大男人从不远处的公厕里，紧张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问：“艳娜，出了什么事？”
白净女人是熊艳娜，她对国字脸男人如此紧张她很满意，说：“我刚才不小心撞掉了这个小哥的包子，然后我就把我们买的包子馒头赔给他了，你没意见吧？”
张高树笑得很憨厚温和，“没意见，我们反正离饭店也不远，现在再去买一份也来得及。”
“嗯，买酸菜肉馅的包子，我有点想吃酸菜了。”熊艳娜撒娇道。
之前熊艳娜还说自己想吃豆腐肉馅的，买的也是豆腐肉馅的包子，才过了没多久，又换了口味，张高树听着却没有不耐烦，宠溺地道：“酸菜肉馅和豆腐肉馅各买两个，你爱吃哪个馅吃哪个，吃剩的我吃。”
熊艳娜就喜欢张高树做事周全对她又足够体贴这点，比以前的江良生强多了。江良生表面看起来脾气也忒好，但对方其实需要她指挥了才去做事，不指挥，他基本上是不动腾的，本质上就是对她不够上心。
有了对比，她才分得清楚什么是虚伪的爱，什么是真正的爱。
虽然，张高树的相貌连江良生都比不了，更比不上林宝芝那个英俊得过分的对象，但她姑且满足了，俗话说有得必有失，她贪图了张高树的好，就不能奢望他也是个美男子了。普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她是有点家世，但完全没有脱离普通人的范畴。
除非是林宝芝那种厉害得不得了的女人，那贪婪一点老天应该也能包容。
三年过去，熊艳娜不知不觉成熟了许多，她挽住张高树的手臂要走，余光却瞥到了满脸冻疮的男人的侧脸，怎么感觉这么眼熟呢？她收回脚，说了声“等等”后，跑到了后者的前面，细细地打量他的五官。
利落的剑眉，狭长的凤目，高挺的鼻梁，完美的脸部轮廓，如果忽略那些冻疮，忽略那点胡渣，一定是个超级好看的美男子。
“你认识林同志吗？”熊艳娜不确定地问，她左看右看，发现这个男人好像林宝芝那个对象。虽然她只是不远不近地看过对方，但奈何对方太好看了，惊为天人的程度，她印象深刻。
闻言，先前无视熊艳娜打量，狼吞虎咽吃东西的男人猛地抬头，发出了许久没说话听着异常嘶哑粘稠的声音：“林同志是谁？”
“林同志就是林宝芝啊。”熊艳娜摸了一下鼻子，讪讪地道：“我可能认错人了，你别介意啊。”
林宝芝的对象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个地步？她肯定是记错了，认错了，她正准备走回张高树身边，满脸冻疮的男人瞳孔剧烈地伸缩了一下，手上馒头和塑料袋都掉在了地上。
熊艳娜“啊”了一声，这情况，该不会她其实没有认错人吧？
“求你告诉我林宝芝是谁，我又是谁。”满脸冻疮的男人突然捧住了自己的脑袋，痛苦道：“我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一醒来，就在河边，朦朦胧胧中，记得他好像杀了人，然后又被人追杀，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跑。于是，他踉踉跄跄地逃跑，跑出了好远好远之后，他跑不动了，倒下了，被一个乞丐捡回了破庙里。
乞丐很老了，快死了，捡他是为了有个人能好好安葬自己，不让自己暴尸荒野，说人死后如果没有入土的话，下辈子投不了一个好胎，他想投个好胎。
他其实不懂入土和投好胎有什么关系，他脑子坏掉了，很多常识都不记得了。但是乞丐这么要求，他就这么做了，反正他浑身都很痛很难受，也暂时走不掉。
两人一同生活了半个月，乞丐就在天气冷得呼吸都能冻住的某天夜里死了，他随便找了个泥土松软的地方，挖了个坑把他埋葬了，埋葬时，顺便剥了对方的衣服，穿在了自己身上。他的衣服太单薄了，不保暖。
随后，他开始流浪，朝着东边的方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往东，只是太阳在东边升起，太阳很温暖，他本能地追逐温暖。流浪了大半个月，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方，一个叫沈市的城市，很大的城市。
他不会乞讨，也做不来乞讨的事，可能天性很骄傲，他就去翻垃圾桶，同野猫野狗抢吃的，很莫名地觉得抢来的比乞讨来的有尊严，有人可怜他，也会主动送他一点吃的，他就这样幸运地活下来了。
吃前会检查食物是否有问题，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好似他曾经吃到过很脏很恶毒的东西，所以吃前，他都要看看闻闻，才会下嘴。
林宝芝是谁啊？为什么他听到这个名字心脏很痛，头也很痛？是叫他遇白的那个人吗？
他好像叫遇白，有人这么叫过他，但他莫名很排斥这个名字，他不想叫这个名字。所以，千万不要是叫他遇白的那个人。
熊艳娜被他这样子吓了一大跳，“你以前是林宝芝的对象，你叫什么我不清楚。”她担忧地问，“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张高树见多识广一点，他走过来，道：“我们把他送医院去，他可能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受到了伤害。”
我是林宝芝的对象，林宝芝，林宝芝，男人不断地低喃着这个名字，每叫一次，他脑袋和心脏的痛意就增加一分，但舍不得停下，死了也不想停下。但是人的承受程度是有限的，他最后生生地痛晕了过去。
熊艳娜看他这样，眼泪不自觉跟着落了下来，她要赶紧联系林宝芝，她的对象太惨了，很触目惊心的惨，就像受主人虐待濒临死亡的小动物，仍然奋力地想靠近那个施虐的主人一样，看一眼就受不了。
她这次来沈市也是探亲，两家亲，一家是她亲小姑，一家是张高树的大姐，两家正好是认识的，当初她和张高树认识，就是靠的这一层关系。
探完亲顺便吃了个喜酒，他们明儿就打算回京都了，因两家离火车站都挺远，一大早赶车辛苦又折腾，张高树心疼她，就提前带她来火车站附近的招待所住一晚。
结婚一年多，张高树方方面面都为她考虑，她从一开始有点不情不愿地嫁，变成了现在对未来生活充满期待的小媳妇。
人在外地，她身上就没有带着林宝芝的联系方式，和张高树把惨兮兮的青年送到医院后，熊艳娜先打电话回家，让家人帮她把联系方式找出来，然后再拨通林宝芝单位的电话。
看了眼天色，暗得路灯都亮起了，熊艳娜紧张地祈祷林宝芝不要那么快下班。
往常这个时候，林宝芝确实下班了，但今天她想到之后要休长假，吃过晚饭回来就没有马上走，而是细细地整理了资料，打扫了办公室，下班时间自然而然地往后拖延了。
电话来时，她正准备锁门走，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过来，“林研究员，有你的电话，对方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
林宝芝人没走，工作人员松了好大一口气，电话那头的人都快急哭了，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想着，她又担忧地看林宝芝，一般逼哭人的重要事，向来不是好事。
林宝芝注意到她的神色，微微沉下眉头，加快步伐走过去接听，“你好，我是林宝芝。”
“林同志，你还没下班太好了，我是熊艳娜，就几年前那个火车上被你从人贩子手上救回来的姑娘，你还记得吗？”熊艳娜喜极而泣。
“嗯，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林宝芝对这个来电人稍感意外，她最开始留给熊艳娜的是俞洲平家的电话，强调她收了钱就不需要再次感谢，但人回家没几天，还是给她打了电话，从俞家迂回地打到了研究所，执意要给她送更多的钱。
她哭笑不得地拒绝了，以为不会再有交集，但过了几年，又接到了电话。一个除了打过一次交道，就没有多余瓜葛的人，会有什么重要事找她呢？林宝芝实在想不出来。
正好奇间，对方的话让她整个愣住，“我见到你对象了，就那天去火车站接你的那个好看的青年，呜呜，他好惨啊，比乞丐还惨，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听到你的名字就晕了过去，被我和我男人送到了医院……”
林宝芝抓话筒的手，如三年前一样，再次颤抖起来，抖得比那时厉害许多，她用另一手捧着，又用肩膀夹着，才勉强不让它掉下来。
声音也是抖的，她问：“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
过了两分钟，林宝芝挂断电话，转而拨通了俞家的电话，又过了一个小时，她来到了火车站，坐上了最近的一班列车。列车早该在十五分钟前发车，但她用了关系，不是俞副司令那边的关系，是她个人的关系，让列车等了她十五分钟。
列车长亲自迎接她，领她和保护她的几个战士到了软卧隔间里安置下。
杨巧珍想跟着一起来，但她生病了，她这几年焦虑过重，身体像筛子一样，动不动就病倒，俞副司令不敢让她出门。他自己则暂时脱不开身，哦，他现在已经不是副司令了，而是正式当上了总司令。一大军区的总司令事务总是繁忙的，出远门也会有种种限制。
俞家其他人一时间也被各种重要事情拖住，得晚点或者明天，才能过去。所以，这一趟，是林宝芝一个人先打头。
她从在床上躺下，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连身都不翻，一动不动的，像具横躺着的雕像。
但细看，会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抖，胸膛起伏得尤其剧烈，熊艳娜对俞洲平的惨其实描述得不是很详细，但她只要一去粗略地想象那个画面，就心痛得像被剜了一块肉。
俞洲平很惨，但是她见过许多比他更惨的人，比如被异兽啃食得内脏全露在外面的人；比如积累了很多毒素，但因为买不起解毒药剂，从头到脚所有皮肤都溃烂发臭的人；比如饥饿到全身上下的骨头都能数得清的孩童……
可这些人再惨，她也能心无波澜地走过，至多多看两眼。但是惨的人换成是俞洲平，就不同了，她无法不在意，心底抑制不住涌起很强烈的杀人冲动，杀了所有让俞洲平那么惨的人。
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怎么能沦为一个乞丐不如的人呢？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于他而言，又是什么样的存在，能让他在忘记所有事情后，听到她的名字，依然反应很大呢？
林宝芝一夜都没有合眼，一秒钟都合不上眼，巨大的愤怒和酸涩化成洋流，来回冲刷着她的心口，像破膛而出那般猛烈，很辛苦，很疲惫，很想睡过去，但是不能。
她艰难地熬到第二天，又熬到下车，除了水，饭一口没吃，根本吃不下。季平原说她放不下俞洲平，她承认是放不下的，但是，她没想到，是如此地放不下，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他身边。
接车的人知道她心急，吉普车开得飞快，风声在窗外叫嚣着，呼啸着，暴戾得很。
医院里，俞洲平的心情也如狂风一样暴戾，他拔掉给他输液的针，并攻击那些靠近他的医生和护士，有个女护士不慎，被他打破了头。
“为什么林宝芝还不来？”他暴躁地大吼着，砸着所有能砸的东西。
他讨厌床，讨厌靠近他的床的陌生人，他想离开这里。
张高树不断地对那些医生和护士道歉，让他们离远点，别刺激到了俞洲平。
熊艳娜则头痛地解释：“林同志在赶来的路上，马上要到了，你再忍忍。”
俞洲平忍耐快到极限了，他赤红着眼睛愤怒地瞪着她，“这句话，你说过很多遍了。”他有用手指头数着数，同样的话这个女人说了不下于十遍。
“……”熊艳娜翻白眼，“那是因为你一直在问。”她也不管俞洲平能不能听懂，掰碎了给他讲，“从京都坐火车到这里，大概要20多个小时，她坐的应该是昨晚十点的车，至少得到晚上七八点才到，现在是四点，你再等三四个小时。”
俞洲平缓缓地伸出四根手指头，又问：“一个小时是多久？”
熊艳娜卡壳了一下，这个要怎么解释？房间里也没挂钟，她努力地想描述词，还没等想到，她看到俞洲平突然透过她，直直地看着病房门口，神态一改之前的暴躁和阴沉，老乖了。
她好奇地转过身，下一秒，如看到救星一样惊喜得蹦起来：“林同志，你来了？”太好了，俞洲平这么难缠，她快应付不了了。
林同志等=林宝芝=他的对象，俞洲平理清这条简单逻辑后，倏地跳下床，鞋子都没穿，跑到林宝芝面前，想抓她的手又不敢，就很委屈地道：“你怎么才来？”他感觉自己等了好久好久，有一辈子那么长，快等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