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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有个人走来,将她的网子弄破了。

那人走得沉缓,走得宁静,乍看之下漫无目的地走着,事实上却又给人一种为了天下苍生而走的温柔胸怀。

当他穿过树林时,拨开了层层的树叶,而当树叶震动到了树枝,而树枝的震动,震到了蜘蛛所在的网子,网子于是落下了几条线,破了。

网子一破,蜘蛛坠下,她吓了一跳,八只脚中的一只,勾住了快破的网子。

而就在蜘蛛快要坠下的同时,那人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过失,伸出了手指,刚好接住了蜘蛛。

蜘蛛抬头,见到了这人的模样,事实上,蜘蛛仍无法分辨人五官的美丑,每个肌肉表情牵动为表情后的含意,唯一能分辨的,是人的眼睛。

之前的小孩眼睛清澈而透明,宛如蜘蛛记忆中,那被晨曦照耀的美丽露水。

但这人呢?他的眼睛,乍看之下,像是黄昏,经过一整个白日的辛劳与沧桑后,即将转入黑暗的沉静。

但,随即,蜘蛛又感到疑惑,因为她发现这眼睛的光彩又变了,此刻,像是黑夜,没有一丝月光的黑夜,但这片黑夜中,却包含了比任何时刻都深沉的宁静,宛如母亲般的宁静。

而黑夜后,这双眼睛的光彩又变了,变得热烈而纯净,像是午后的骄阳,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忽然间,蜘蛛懂了,这人很特别,他是一种存在,一种凌驾于万物的某种存在。

紧接着,那人做的事情,更让蜘蛛惊讶了,他小心用一根食指,黏住那些断掉的蜘蛛丝,然后一条一条的,将蜘蛛丝黏回本来的位置。

在黏之时,蜘蛛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有一个小小的伤口,但伤口完全不影响他精细而专注的动作。

此人的手之精巧,动作之细腻,甚至超越于蜘蛛自己,转眼间,竟将这个几乎破碎的网子,给完全补好,而且被补好的蜘蛛丝,甚至反射出与其他蜘蛛丝完全不同的色彩。

紫色的,美丽而温柔的淡紫色,在丝在线闪烁着。

蜘蛛抬起头,讶异的看着这人,而这人也在与蜘蛛对望的瞬间,露出了罕见的笑容。

那眼睛,弯成了半个弧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仿佛察觉到,蜘蛛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这是一只会思考的蜘蛛。

而就在此刻,这人的身边,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圣佛,你嘛等我一下。”那男人抹了抹汗,“我莱恩只是一个服务生,又没有你的速度快。咦?你在这里干嘛?修理蜘蛛网?”

圣佛?蜘蛛懂了,原来,与自己对望的这个人,叫做圣佛啊。

圣佛是个名字吗?和娜娜一样,都是一个名字吗?

“你??这只蜘蛛有什么特别?啊。”那个叫做莱恩的男人眼睛睁大,“难道你的意思是,它懂?”

圣佛看了一眼莱恩,放下蜘蛛,嘴角扬起一个笑容,这笑容,无声的回答了男人的问题。

然后,圣佛再次迈开他赤裸的双足,朝着树林的另一侧走去。

“那??”莱恩看了一眼蜘蛛,又继续追上圣佛的背影,跑了几步,莱恩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蜘蛛说,“你能和圣佛对望,表示你不是一只普通的蜘蛛,请你记住,未来经历了什么?也许会让你迷乱,但别忘记自我。”

蜘蛛只是看着莱恩,她听不懂这男人嘴里这一串话什么意思,但她却能清楚知道,这名为莱恩的男人,没有恶意。

“有天,还会见面。”莱恩笑着朝蜘蛛挥了挥手,然后迈步追上圣佛背影。“你和圣佛,一定还会见面的。”

***************

时间,回到现在,地点则横跨了数万公里,在一个大城市中的某栋大厦一楼的咖啡馆内。

莱恩,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喝着咖啡,聊着天。

“真是有趣的蜘蛛。”金发碧眼的女孩露出兴趣盎然的神情。“那她后来有遇到圣佛吗?”

“有。”莱恩说。

“就是最近这一次吗?”

“不,在最近这一次以前,还曾经碰过一次。”莱恩喝了咖啡,露出浅浅笑容。“而那一次,正是蜘蛛做出关键抉择的时刻。”

***************

时空,回到了数百年前,蜘蛛织网的那个时代。

就在圣佛与莱恩离开后的半年,一个考验着蜘蛛与小孩的大灾难,悄悄降临了。

那个大灾难,叫做干旱。

一开始,只是下雨的次数变少,从原本三四天下一次雨,变成了十天下一次雨,后来是二十天,最后时间更不断拉长,三十天,四十天??转眼,半年过去了,天空竟然一滴雨都没有下来。

雨少了,地面湖泊的水位也开始急速下降,当水位完全干涸,湖底更发现了许多已经渴死的鱼。

所有的生物,都意识到这灾难的可怕,有的脱逃,有的无法脱逃,则成为这自然现象的牺牲者。

而牺牲者中,甚至还包含了向来以万物之灵自称的,人类。

没有雨,没有水,农作物无法生长,野兽无法生存,人类赖以为生的两大食物来源都变得匮乏,最后,必须付出生命代价的,就是人类自己了。

而人类当中,首当其冲的两种人,一是老人,二就是小孩了。

就在大旱来临超过半年后,蜘蛛感觉到周围原本润绿的树叶纷纷枯黄,网子变得难织了,虫也少了,就算偶尔捕获了虫,也干瘦到难以下咽,但这些对蜘蛛而言,都只是小事,真正令她担心的,却是那个将她取名为“娜娜”的小孩。

他依然会来,但他的脸,却越来越消瘦,尤其是那双如晨曦般的眼睛,也越来越黯淡,宛如一整片深沉黑暗的乌云,盖住了晨光。

蜘蛛不懂人类,不懂人类的话语,但她懂两件事。

一是饥饿,因为那是她蜘蛛与生俱来的本能。

二是死亡,因为她太常吞噬小虫为食,她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在蜘蛛眼中,这个小孩的现状就是这两件事的集合体,饥饿与死亡。

怎么办呢?蜘蛛感到忧心。

小孩每次来,都不断的虚弱下去,因为旱灾造成了村庄食物不够,而仅存的粮食通常都归属于强者,也就是成人,于是小孩越吃越少,身体越来越瘦,死亡的气息,就像秃鹰般,盘桓不去。

终于,那一天到了。

小孩来到蜘蛛的网子下,呆呆的看着蜘蛛网,此时,小孩的脸颊枯干到已经没有半点肉,整张脸,就剩下一双乌黑的双眼。

他看着蜘蛛,许久许久,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沉思。

忽然,他开口了,露出了掉到剩下一半的牙。

“娜娜,我在想,你都有听我说话?对吗?”小孩笑。“那我和你说,我,要死了。”

蜘蛛动也不动,听着小孩的话语。

“快要饿死了。”小孩看着蜘蛛,表情好哀伤。“没有食物了,但是,我在想,如果要死,也要死在这里,因为这里,有我最好的朋友??”

蜘蛛听着小孩的话,她觉得,此刻的小孩,就像是被注入毒液的昆虫,身体的颤动已经开始减慢??死亡,就要来临了!

“我其实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娜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孩说话越来越小声,力气也越来越弱,仿佛在下一个瞬间,就会突然断线与停格。“只有你,会听完我唱整首曲子,只有??”

蜘蛛看着小孩,这人类快死了吧?

虫子快死了,也是这副模样,但,为什么??感觉不太一样?

虫子快死的时候,蜘蛛只感觉到冷静与饥饿,但这小孩要死了,她却感觉到??悲伤?

悲伤?这是什么情感?

“我,其实,好希望,可以??”小孩的气越来越弱,越来越弱??转眼间,就要断了。

悲伤?蜘蛛忽然想起了圣佛,自己,真的是一只不同的蜘蛛吗?因为自己能感受悲伤吗?

“??”而就在此刻,小孩的声音停了。

蜘蛛看着小孩,迟疑着。

“??”小孩头垂着,虽然还有非常细微的呼吸,但,过度的饥饿已经让他失去最基本支撑生命的能量,他要死了。

就要死了。

而同时间,蜘蛛看着小孩,她懂,小孩要死了。

这个没有把自己的网子戳烂,反而把蜘蛛当成朋友的小孩,要饿死了。

蜘蛛问自己,她,可以做什么?

她,还可以替这小孩做什么?

然后,就在这一瞬间,蜘蛛慢慢的,移动了自己的八足。

她,开始往下,爬过了自己的网子,爬到了支撑网子的树叶,然后又继续往下,从树叶爬上了树枝,再从树枝往下。

她,不断的往下。

一股她也不知道的情绪,让她一直往下,爬到了树的主干,沿着凹凹凸凸的主干往下。

越往下,越靠近倚着树干而垂死昏迷的小孩。

终于,蜘蛛到了小孩的身边,她轻轻一跃,跳上了小孩的头发,然后顺着头发往下溜,溜到了额头,鼻子,最后,她停在小孩已经干瘪的嘴唇边。

想了一下。

蜘蛛,想了一下。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她想到了圣佛。

她想到了,为什么圣佛的眼睛,会像黑夜一样宁静,那是因为决心。为什么会像太阳一样炙热,那是因为爱。

她懂了,为什么一个人的眼睛会这么美?

然后,蜘蛛迈开了八足,她朝着小孩的嘴巴,钻了进去。

嘴巴内,是一片黑暗,蜘蛛也知道小孩早已失去了吞咽的能力,所以她自己往下爬,爬过了咽喉,滑入了食道,蜘蛛继续往下,她的目标是小孩的胃袋。

她懂死亡,她懂饥饿,所以她懂,如果小孩的胃,消化了一点点食物,减少了饥饿,死亡就会远离。

而蜘蛛知道,她,可以是那个让小孩远离死亡与饥饿的食物。

只要,她安安静静的,在小孩的胃里躺一下,躺一下就好,小孩就可能得救。

而当她终于到了胃袋,全身被黏液沾满,安静等待死亡时,蜘蛛开口了。

“娜娜。”蜘蛛听到自己仿佛发出了人类的声音。“我喜欢,我喜欢娜娜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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