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漫山遍野的火红凋落，罂粟结出了青果。
顾氏开始下地活动，但仍然非常虚弱，秦子常在庄子里雇了个叫月牙儿的十七岁佃农家女孩，来专门侍候顾氏。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夜晚，阿莲顺利产下一个女婴，婴儿清脆的啼哭，打破秦家宅院许久的沉闷，给宅院带来了新的生机。
顾龙、顾虎的母亲柳氏，也就是顾氏的大嫂，扭着小脚忙里忙外，专门服侍阿莲。
秦家田地里的事务、秦老爷之前的生意往来，都由顾龙、顾虎帮着秦子常打理，渐渐也有了头绪；顾龙、顾虎年轻力壮，顾虎尤其头脑灵活，且两兄弟待人谦和，万事虽不能做到滴水不漏，但也条理分明，秦老爷过世后秦家的天塌地陷，似乎在渐渐出现转机。
有顾龙、顾虎兄弟的帮忙打理，秦子常觉得轻松了很多，每天除了和顾龙、顾虎处理田地里、生意上的繁杂事务，他不再闷在自己的屋里，而是时常同阿莲一起去陪母亲，看到母亲日渐好转，他和阿莲都满怀欣慰。
阿莲的孩子满月这天，秦子常扶着顾氏来到阿莲的屋里，婴儿平静地睡去，稚嫩的眉宇之间，有阿莲的清秀模样。
柳氏急忙让坐，见阿莲想从炕上下来，顾氏和柳氏一起说：“你就在炕上养着。”
阿莲面色红润，说：“在炕上躺了一个月，也该下地转转了。”
柳氏说：“那可使不得，月子里得下病，一辈子跟着你。”
顾氏点了点头，瞅着婴儿说：“孩子得有个名字了。”
阿莲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孩子说：“子恒还是杳无音讯，名字该由他来取……”说话间，阿莲的眼圈红了。
顾氏沉吟了一下说：“就叫团圆吧。”
柳氏说：“好啊，这回我们宝贝有名字了，小团圆，小团圆……”
阿莲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到婴儿白嫩嫩的小脸上，她也喃喃地说：“团圆，我的小团圆……”
秦子常转身走出屋子，屋外湛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白云，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看见顾虎在前院往里张望，秦子常放轻脚步，向顾虎走过去。
“子常，今年整个洛水县都种了罂粟，再过一个多月就收割了，种植的太多了，恐怕不好出手。”顾虎皱着眉头说。
秦子常看了一眼顾虎，说：“到时候再说吧，明天我想出去一趟。”
顾虎说：“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秦子常低头沉吟片刻说：“不用了，你就在家里。”
这时顾龙走进院门，胳膊蒯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满用细绳捆扎好的红纸包。
秦子常说：“你这是……”
顾龙用布褂前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说：“早晨去田地转了一圈，佃户们都问起是否办满月酒席的事，我和他们说不办了，他们就把准备好的满月礼硬塞给我，这是八户人家的。”
秦子常笑了笑说：“舅妈在阿莲屋里，让她放起来吧。”
顾龙说：“人家都是好意，我又不能拒绝。”
秦子常说：“记下就行了。”
顾龙点了点头，向后院走去。
“你明天啥时候走？”顾虎问秦子常。
“吃了早饭就走。”秦子常答道。
“哦……”顾虎若有所思地点头应道。
第二天吃罢早饭，顾虎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候，看见秦子常走出来，顾虎说：“子常，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秦子常微笑着接过马缰绳说：“你总是这么小心翼翼，今天有羊贩子过来，我怕大表哥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顾虎迟疑地说：“你没带枪？”
秦子常翻身上马说：“不用。”
顾虎犹疑间，秦子常打马向西北方向奔去。
秦子常到达骆驼山山脚时，已临近中午；他下了马，牵起马缰绳，沿着崎岖的山路，爬到半山腰，破败的山神庙便映入眼帘。
正午炙热的阳光，晒蔫了树叶；来到山神庙前，从两座驼峰之间吹过的微风，有丝丝的水凉。秦子常把马拴在庙前的树上，走到檐下阴凉处，向庙里观望。
山神庙的门窗已全无色彩，破烂不堪；庙内的神像、壁画也是油彩斑驳，饱经沧桑。
秦子常坐在庙门外的石阶上，只有山林里的虫鸣鸟语和风拂树叶的沙沙声在耳边回响；他皱眉思忖，这里人迹罕至，会不会走错了，还是张宏彪在骗人？
忽然，破败的窗棂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了秦子常一跳，一颗小石子掉到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颗石子飞来，打在庙檐瓦棱上，秦子常赶紧站起身，向前方张望。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从二三十步远的树丛里钻了出来，冲着秦子常拉开了手里的弹弓，嘴里喊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秦子常向男孩走过来，微笑着说：“我来找人。”
“不许过来，还没有说你是谁？”男孩闭起一只眼睛，向秦子常瞄准。
“我是从外地来的，这回行了吧。”秦子常停下脚步说。
男孩没有放下弹弓，还保持着瞄准射击的姿势，学着大人的口气说：“报上名来。”
秦子常觉得好笑，说：“好吧，我是秦子常。”
男孩收起弹弓问：“你来找谁？”
秦子常笑着说：“你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孩又把弹弓拉开，瞪着眼说：“只能我问你，你不能问我。”
秦子常转身走到马跟前，从挂在马鞍上的褡裢里拿出一根麻花，向男孩走过去。
男孩盯着秦子常手里的麻花，后退了一步，又把弹弓收起来说：“是麻花吗？”
秦子常点了点头说：“给你的。”
男孩的眼神瞬间变得柔软了很多，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你先吃一口，我怕有毒。”
秦子常被男孩逗笑了，他张开嘴咬了一口麻花，有滋有味地嚼着，这时男孩变得有些胆怯，他瞄了一眼秦子常说：“你是找大当家的吧。”
秦子常转身又从褡裢里取出一根麻花，走到男孩面前，递给他说：“还有，吃吧。”
男孩怯生生地接过麻花，咬了一大口，只嚼了几下便伸着脖子吞咽，噎得满脸通红，泪光闪闪，弯着腰喘不过气来。
秦子常用手掌轻轻地拍着男孩的背说：“慢点吃，我们坐到阴凉里去。”
秦子常和男孩坐在石阶上，他把水袋递给男孩，问道：“你说的大当家的是谁。”
男孩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秦子常说：“不是张宏彪吗，你不认识他吗？”
秦子常点头说：“哦，我认识，他在哪儿呢？”
男孩低下头，继续吃着手里的麻花说：“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我要找张宏彪呢？”
“我就是知道。”
秦子常疑惑地看着男孩，男孩吃完麻花，油亮的手在头皮上使劲地搓了几把，说：“还有吗？”
秦子常站起来，又从褡裢里取出一根说：“就这一个了。”
男孩接过麻花，没有吃，而是装在衣褂的口袋里，嘴里说：“这个给妹妹吃。”
秦子常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男孩向前面的远山指了指说：“就在那里。”
“我该去哪找张宏彪呢？”秦子常自言自语说。
“我先去那边山上数数我的牛，你就在这等着，到时候有人来接你。”男孩把衣袋里的麻花掏出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装进去，转身从山神庙旁边的小路，绕到庙后面去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秦子常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向山神庙走来，他解开马缰绳，跨到马背上。
骑在马上的中年汉子看见秦子常，勒住了马，朝秦子常摆了一下手，示意秦子常跟在他后面，然后调转马头，一声不吭地往山下走去。
秦子常跟在中年汉子身后下了山，又走出二三十里路，晚霞映红山野时，他们在一个有七八户人家的村庄外停了下来。
中年汉子扭头打量了一眼秦子常说：“到了。”
中年汉子引着秦子常来到一户门外拴着两匹马的人家，中年汉子下马接过秦子常手里的缰绳说：“进去吧。”
院门紧闭着，院子里传出“哈哈”的大笑声，院门“呼啦”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俞成龙迎着秦子常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张宏彪站在院子里一边大笑一边对秦子常说：“少爷，久违了。“
秦子常走进院子，俞成龙把门拴上，张宏彪过来拉住秦子常的手，大声说道：“少爷近来可好？看着气色不错，来，进屋说话。”
屋里地上的方桌，已摆满酒菜，张宏彪把秦子常让到主位，秦子常百般推脱，张宏彪按着秦子常的肩膀，让秦子常坐下。
“少爷是贵客，难得还能想起我张宏彪，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张宏彪挨着秦子常坐下，爽朗地说。
俞成龙坐到秦子常对面，提起铜酒壶倒酒，秦子常拿起自己面前的酒碗躲闪着说：“我，我不会喝酒。”
“哎，那怎么行，今天是个好日子，早晨还没睁开眼，喜鹊就在窗外喳喳地叫，原来是少爷大驾光临，岂有不喝酒助兴的道理。”张宏彪夺过秦子常手里的酒碗，让俞成龙倒满。
俞成龙也附和着说：“少爷，这是米酒，劲不大，喝点吧。”
张宏彪举起酒碗，声音洪亮地说：“这碗酒，给少爷洗尘。”一仰脖，把酒干掉。
俞成龙也端起碗说：“少爷一路辛苦了。”
秦子常端着酒碗的手轻轻地抖动着，他闭起眼睛，屏住呼吸一口气把酒喝干。
“好，好，痛快，痛快！”张宏彪伸出拇指，连连称赞道。
俞成龙起身倒酒，秦子常护住自己的酒碗，有点磕巴地说：“行，行了，我，我真的，真的不能再喝了。”
张宏彪再一次从秦子常手里抢过酒碗，递给俞成龙说：“少爷还能想起我，可见我们的缘分不浅，为我们的缘分再喝一碗。”
两碗酒下肚，秦子常已是头晕目眩，俞成龙倒第三碗酒时，秦子常没有推让，他把酒碗伸到俞成龙面前，嘴里不停地说：“倒，倒，倒满……”
张宏彪容光焕发，端起第三碗酒，看着醉眼迷离的秦子常说：“少爷，还是那句话，有啥事只管开口，我和弟兄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子常半趴在桌案上，双手捧住酒碗，嘴巴含着碗沿，把酒碗倾斜，红着脸闭着眼嗞滋地往嘴里吸，酒还没喝一半，他的头便撞到桌面上，酒碗也被掀翻，秦子常紧贴桌面的脸被泼出来的酒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