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觉得咽喉发热，心怦怦跳得都快从嗓子蹦出来，她下意识地用左手扯紧缰绳，马听话地向左拐出了小路，马车被赶进田地里。
阿莲心里默念着：老天保佑，小团圆千万别哭，月牙儿也不要打喷嚏。这会儿，就是有人打个嗝，可能都会把她们暴露给那些当兵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黑暗中，走动的人就像幽灵，他们都不说话，阿莲觉得他们离自己那么近，近得她伸手就能摸得到他们，近得她都能闻到士兵身上发出的臭汗味；阿莲也似乎感觉到车厢在不停地颤抖，那可能是月牙儿的恐惧，也可能是骑兵和拖着轻型大炮的车轰轰隆隆从她们旁边驶过，引起大地的震颤。
阿莲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大气也不敢出。就这样，她们在黑暗中熬了足有半个时辰，队伍才从她们身边过完。脚步声越来越远，只至听不见一点声响，阿莲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摸索着下了车，绕到车后，掀开厢帘，听到车厢里传出月牙儿轻微的鼾声。
阿莲拉着马笼头，想把马车重新赶回小路上。这时，她找不到进入田地时车辙，她拽着笼头试了好几次，车轮都被卡在路边高高的土埂上，到最后，任凭阿莲怎么拖拽笼头，怎么在马背上拍打，马站在田地里纹丝不动，阿莲累得浑身大汗，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莲重又爬回马车硬梆梆的御座上，背靠着车厢，舒展开酸痛难忍的双腿，她依稀记得，在她疲惫地合上双眼前，月牙儿恐惧而乞求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大奶奶，能给我点儿水吗？”
阿莲当时想说：“没水。”可话还没出口，就睡着了。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大地，阿莲不由自主地打了冷颤，地上一片黄，一片绿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阿莲用手挡着阳光，向四下里张望，目之所极没有大兵的影子。
月牙儿在车厢里说：“大奶奶，我身上觉着冷，好像发烧了，有水吗？”
阿莲深吸了一口气，从车上跳下来，感觉两条腿酸疼麻木，她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扶着车厢，走到厢帘前，月牙儿抱着小团圆，掀帘探出头。月牙儿脸色苍白，声音有点打颤说：“大奶奶，我以为醒来的时候，我们会到了阴间呢！”
阿莲苦笑着说：“你离那还远着呢。”
月牙儿一本正经地说：“大奶奶，昨晚上我听到有好多人从我们旁边经过，我咬着自己的手，不敢出声，他们是大兵吗？”
阿莲看着月牙儿傻傻的样子，淡淡地说：“原来你知道呀，我听见你打鼾，以为你睡着了。”
月牙儿赶紧说：“是啊，是啊，我听见外面有很多人走路。车厢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又不敢掀起帘子往外看，我怕被鬼魂附身，我睡着了，任凭什么也找不到我了。”
阿莲笑了笑说：“我们到前面找地方吃饭。”
这时月牙儿才看见阿莲头发蓬乱，满身满脸的泥污，她吃惊地问：“大奶奶，你怎么了，是不是掉进泥坑里了？”
阿莲看了看小团圆，仍在安静地熟睡，她对月牙儿说：“回车里去，我们继续赶路。”
阿莲牵着马，找了一处平坦一点的地方，回到小路上，然后爬上驾车座，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去。
小路上，由于马蹄、车轮和人脚在上面来回反复践踏碾压，细细的尘土下面，掩藏着无数的坑坑洼洼，马车不停地颠簸着，马走得很慢，阿莲感觉到马似乎有点跛，她勒住马，又跳下车来，才看见马的一条后腿在不停地流血。
她不知道马是什么时候受了伤，她想用手摸一下，看看伤口在哪里，马倏地抬起腿，吓得阿莲赶紧缩回手，此时她的心情糟透了。
小团圆醒了，发出稚嫩的“咿呀”声，阿莲此时又饥又渴，她迎着阳光向远方望去，黄褐色的大地一片苍茫，月牙儿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大奶奶，小团圆该吃奶了。”
阿莲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车后，掀帘钻进车厢，她坐下来，接过小团圆，刚解开衣襟，月牙儿低声说：“大奶奶，还有水吗？我渴了。”
阿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到了前面的村庄，就有水了。”
月牙儿盯着小团圆吸奶时蠕动着的小嘴，出了一会儿神说：“大奶奶，我没出过门，太太让我和你一起出来，我本来很害怕，可是，可是，我又没有办法。”
阿莲看着月牙儿可怜的样子，心生怜悯，她低声说：“月牙儿，我也不想让你跟着我受委屈，可是，你也知道，现在家里实在是没人。”
月牙儿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说：“大奶奶，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太太怕是不行了。”
阿莲听月牙儿这样说，禁不住伤心落泪，她喃喃地说：“谁能想到，秦家竟会遭此不幸呀！”
月牙儿问阿莲道：“大奶奶，咱们过了黄河还要走很远的路吗？”
阿莲点头说：“嗯，很远。”
月牙儿说：“出来时，我回家问我妈，我妈说让我跟着你，好好服侍你，可是我不会驾车，胆子也小，只能抱着小团圆坐在车里，有时候心里挺不是滋味。”
阿莲的心一下变得柔和起来，是啊，一路上虽然月牙儿并不能帮自己太大忙，但有她护着小团圆，自己才能放心地驾车赶路，刚才对她生起的怨气此时一扫而光。阿莲微笑着说：“月牙儿，你能照看小团圆，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你不要多想。先忍一忍，到前面的村庄，我们就能找到水喝，而且能吃顿饱饭呢！”
月牙儿信任地看着阿莲说：“大奶奶，人家都说你是南方人，身子单薄，吃不了苦。我看可不是那么回事，你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厉害呢。”
阿莲被月牙说得有点害羞，她红着脸说：“我也是没办法。”
其实，阿莲这辈子还真的从来没有独自驾车出过远门，她那双尽是小圆窝窝的双手和雪白的皮肤从来都受到仔细的保护。而此时此地，她却赶着一匹伤马，风尘仆仆地暴露在太阳之下，浑身肮脏，满身臭汗，饥饿难当，除了像只蜗牛一样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慢慢爬行外，没别的办法可想。
小团圆使劲地用嘴裹着乳头，阿莲暗暗皱眉，她知道自己的奶水已经不能喂饱女儿，于是强行把小团圆隔开，小团圆没有像以前吃饱时露出可爱的笑脸，而是闭着眼睛，两只小手在眼前乱抓着啼哭起来。
见小团圆不住地啼哭，阿莲心里越发地着急，她把小团圆递给月牙儿，匆匆掀起厢帘，跳下马车，快步走到车辕前，扯起马笼头，拽着马就往前走。为了减轻马的负担，她决定不再坐回驾车座上，而是和马匹一起步行着赶路。
这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火辣辣的阳光照着空旷的原野，更显得炙热难耐。远远地，阿莲看到一片树林，她心里想，树林那里应该就是一个村庄。
快接近树林时，路边开始出现死马、死骡子，还有死人，倒在地上的人和动物的尸体腐烂浮肿，爬满了苍蝇。
阿莲吓得大惊失色，她想躲避开这些死尸，但死尸横亘在路的两边，随处可见。她只能闭起眼睛，跟着马往前走，一阵阵恶臭钻进她的鼻孔，让她不停地想呕吐。她一手拢着马笼头，一手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她偶尔微微地睁开眼，查看一下前面的路况，随后便赶紧闭上。
马车走进树林，树林后面的确有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
空气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这种非尘世的寂静让阿莲心中感到阵阵恐惧。她看到墙壁斑驳的空荡荡的房屋，破碎的窗子在墙上留下一个个黑窟窿，像盲人呆滞的眼睛；被熏黑的废墟上，孤零零的烟囱像墓碑一样摇摇欲坠，她见不到一个活的人，听不到一声鸡鸣或者犬吠，甚至连树枝都没有被微风吹动，只有啪嗒啪嗒疲惫而沉重的马蹄声和车厢里小团圆睡梦里的低啼打破这片寂静。
阿莲咬着牙，在一处农户的院落外停下车，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院门前，院门大敞着，看见院子里房屋的废墟让阿莲头皮发麻，她走进院子，在院墙和烧焦的房基之间，她找到一口井，井口上面的棚遮已被烧毁，但辘轳和井绳却都完好。
水桶在井下老远挂着，阿莲摇动辘轳，让桶垂到井底。水桶灌满了水，阿莲奋力绞动辘轳，水桶刚离开水面，阿莲便筋疲力竭，她用整个身体压在辘轳的摇柄上。水桶停留在水面上，一动不动，阿莲额头的汗水不停地滴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样和水桶僵持在那里。
正当阿莲进退两难之际，月牙儿抱着小团圆走进院子，她把小团圆轻轻地放在地上，跑过来和阿莲一起合力绞动绳索，当水桶装满清凉的井水从黑乎乎的井下吊上来时，阿莲也跟着瘫倒在地上。
月牙儿把桶斜凑在嘴边，咕咚咕咚开怀痛饮，洒在外面的水，弄湿了她全身。
月牙儿舔着嘴唇说：“大奶奶，这水真甜呀，你快喝吧。”
阿莲坐起身，抱着水桶，也畅饮了一阵，喝足了水，她和月牙儿互相看着对方，竟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月牙儿止了笑说：“大奶奶，你抱着小团圆，我提水去饮马吧。”
阿莲忽然发现，一夜之间，月牙儿仿佛长大了许多，她欣慰地点点头说：“饮了马，我们去找点吃的。”
月牙儿双手提起木桶，脸憋得通红，吭哧吭哧地摇晃着走出院子，把水桶放在马头前，马见了水，拼命地想低下头，可缰绳被阿莲拴在架车座上，马急得扑扑地喷着响鼻，阿莲抱着小团圆，赶紧跑过来，解开缰绳，马才把头伸进桶里，一口气把桶里的水喝光。
月牙儿走到阿莲面前，把手放在阿莲的手上，低声说：“大奶奶，刚才路边的死人、死马我也看见了......”
阿莲也低声说：“你怕吗？”
月牙儿看着阿莲的眼睛说：“大奶奶，开始时害怕，看见你从他们旁边走都不怕，后来我也不怕了。”
阿莲微笑着说：“你不怕鬼魂附体了吗？”
月牙儿被阿莲说得有点害羞，红着脸说：“那么多死人，他们要是都能附到我身体上，我想，我干起活不是就更有劲了嘛。”
阿莲被月牙儿的话逗笑了，她说：“你还抱着小团圆在车里等着，我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东西。”
月牙儿说：“大奶奶，让我去吧。”
阿莲把小团圆塞进月牙儿的怀里，说：“听话，上车。”
月牙抱起小团圆，乖乖地进了车厢。
阿莲在村子里找了半天毫无收获，最后她来到靠坡的一片果园里。
果园里一片凌乱，树上的果子已被摘光了。她在地上的树枝和落叶间捡了十几个苹果，有的是被脚踩烂的，有的是落下来很久的。她挑了几个最好的，用衣襟兜着，穿过软土往回走，不断有小石子往鞋里灌，她顾不得许多，一边大口嚼着苹果，一边向马车走来。
月牙儿看见阿莲衣襟兜着的苹果，眼里马上闪出一道亮光来，她惊喜地叫道：“哇，这里还有苹果。”
阿莲把苹果都抖进车厢里，对月牙儿说：“我们一边走，一边吃。”
喝足了水的马，似乎长了很多精神，但它的后腿一直曲起来，离开地面，血和腿上的毛凝固在一起。阿莲又蹲身仔细看了一下，见膝和蹄之间有一道半尺长的伤口裂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
阿莲返身走到马车后面，从车厢里拉出一个包袱，解开包袱翻出一条围巾，走过来，试探地去摸马的伤腿，这次马没有动，阿莲才大胆地用围巾缠住马腿的伤口。
阿莲仍然没有坐到马车上，她一手牵着马，一手扶住车辕，沿着村外的小路，继续向东南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