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还是活的？
这是个面容枯瘦的男人，赤裸的身体几如骸骨，血肉似都附于骨上，但披散肩头的长发乌黑光滑，显出其岁数定然不大。
谷仲溪右手冰凌锋锐，蓄势待发，左手食指微曲，缓缓探向男人的鼻下。
许久，摇了摇头：“没有呼吸。”
“是死的吧？”
烈吟冬如见鬼魅般，躲在风玄音雕像之后，只探身凝视。
谷仲溪皱了皱眉：“很难说。此人身体虽干瘦，肤色却与常人无异，属实不像一具尸体。”
“谷哥哥说的是，”慕容卿面色冷肃，剑尖亦指向这个枯瘦的男子：“柳宗主曾与我提起，内息强大的宗师大多呼吸绵长，入定之后，确实如死了一般，所以切要小心！”
烈吟冬闻言大骇，整个人缩回雕像之后，只露出半个脑袋，偷眼观望。
“装神弄鬼！”
谷仲溪一声冷哼 ，右手携带冰凌一掌击向男人面门，本以为若此人尚活着，当有闪避之举，但直到冰锋几乎碰到其皮肤，依然动也不动。
“真是死的？”烈吟冬狐疑道，却仍不敢探出身子。
“我来试试！”
慕容卿一声轻喝，顾不上这男人下身几乎全裸，抬手便将折枝剑刺向其胸口。
谷仲溪的凝冰之术灌有大量内息，贸然触碰非死即残。但以剑试探就好得多，顶多半寸伤口，要是再没反应，定是个死人无疑。
光华闪过，锋锐剑尖刺穿男人的皮肤，然而未及深深刺下，接触处竟如陶罐般啪一声崩然龟裂，而后噼啪数声，这个男人竟从内至外猛地炸开，碎成近百尸块，裹着的脏腑登时洒了一地，披散头发的脑袋连着脊椎，如扣着绳的球一般滚至墙角去了。
哇！
烈吟冬一时受不了这等场面，转过身呕吐不止。
谷仲溪与慕容卿飞速相视一眼，目光中满是惊愕。
没有血！
这，是一具干尸！
且是一具干得透透的尸体，和地下密室阴暗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
慕容卿以剑尖扒拉着地面的尸块，才发现这男人身下本还有破败的衣物，从残料上看，比起石厅中那些尸骸的衣物华贵许多，除了麻质的残布，尚还有些许丝绸布料。
“我觉得，此人和外面那些尸骨，应该差不多是同一时期的，”慕容卿用剑尖将残布挑出，单单放在跃动火光下：“谷哥哥你看，这些麻质衣物的腐化程度，与外面那些尸骸上的基本一样呢。”
谷仲溪微微点了点头，然而麻布料只被稍稍触碰，当即化为碎屑，倒是残存的丝质布料较为完好，细看之下，竟隐隐有不知名的暗纹。
单论这织造技艺而言，此人身份，不一般。
烈吟冬终于稍稍平复了些，苦着脸转出雕像，缓步上前，似乎此时才想起自己医家的身份，盯着一地尸块皱眉道：“可如果是同一时期的……为何这个尸体与外面那些骨骸的腐化程度完全不一样？”
一时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一阵沉默。
谷仲溪撤了右手的冰凌，似乎因一下子使用内息过多，不得已一手扶着石壁，另一手暗暗压着胸口。
慕容卿有些担忧地瞥了谷仲溪一眼，目光很快回到尸块上，长剑充当手臂的延伸，一刻不停拨弄着，试图找到更多线索。
很快，慕容卿的动作停了下来。
眼前的应是此人的肝脏，看起来，活像一只巨大的樱桃，不仅呈鲜艳的红色，更几乎肿成球形。
“此人怕是中了野山参火毒……对，他一定是服用了赤参续脉膏！”
慕容卿登时明白了半分，抬手挥动长剑，光华过处，一根干枯的右臂被从中竖劈为两截，露出内里的骨骼。
这骨头内，竟皆是如墨般的黑色。
“草乌头！”
慕容卿看向谷仲溪，眸子如深邃的夜空。
“是云顶阴阳散！现在，知道那些丹药都是谁吃的了！”
谷仲溪恍然大悟：“如此说来，是此人服用了所有灵丹，却不慎被封在密藏室之内，落得个死不瞑目？”
“极有可能！他应是服用了幽兰腐心丸，确保三日内不会毒发，或能尽快解毒续命。但却被封在此处，待幽兰腐心丸药效一过，三味神丹毒性齐发，必死无疑。那几味丹药用料皆是至阳至毒，火毒侵体，尸体由内而外被烤这个样子，倒也不奇怪。而且，中毒而死之人，尸虫也无法靠近，所以才能落得个全尸不腐。”
“哼，真是可笑至极！”谷仲溪摇头嗟叹：“费尽多少心机得入秘府，眼看着独占四枚金丹，却被这密藏室的稀罕物勾了魂。”
“是啊，怪不得父亲常说‘贪生过度，易遭横祸’……”
“可是，这不对吧？”
烈吟冬忽然出声，满面疑惑地看着四下石壁。
“怎么了，哪里不对？”
慕容卿眉头微皱，语气颇有不满。
烈吟冬心底一慌，话也结巴起来：“是……是时间不对……如若此人刚刚拿到雨水密藏室的丹药，服下后却又能进入惊蛰密藏室中，那也就是说……此人入密室的时间，与我们现下完全一致，雨水最末一日，惊蛰第一日。但若是如此，应该不可能出现惊蛰节气尚未结束，机关石门却突然关闭的情形吧！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像我们方才那样被封在其中！”
慕容卿闻言一怔，不得不点头道：“小吟冬说的倒也没错……星枢秘府以地气变化驱动机关，在节气发生变化时才会强制关闭区域，我们剑宗的秘府是在中庭设有漏刻，更有宗中长老监督弟子统一取阅密藏典籍，故而不会出现节气结束时门人被封于密藏室内的情形，这数百年来，也未听说过节气尚未结束，机关石门提前关闭的情况。”
“那此人被封的缘由，就只剩两种了，”谷仲溪沉吟道：“要么，是他早已获得那些丹药，随身携带，恰好选在惊蛰的最末一日入了密藏室，又恰好被封在里面……”
慕容卿频频摇头：“这绝不可能，且不说这几味丹药好不好携带，单是选在最后一日入密藏室的这种事，就断然不会发生。毕竟此人既能屡开密藏，定早已把秘府的规律熟记于心，哪能冒此等风险。”
“那，便只剩一种情况。此人定非一人行事。当其服下丹药，进入惊蛰密藏室时，却遭一并入秘府的同伙背叛，启动机关，将其封于墙内！”
慕容卿与烈吟冬皆闻言一震。
这个解释最为合理，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
但是为什么同伙要针对这个男人呢？
是为仇、为财、还是别的原因？
慕容卿再一次环视整座石厅，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满是黑发的头颅上，一个猜想呼之欲出。
“我怀疑，启动机关，将此人封杀之人，就是烈惊鸿！”
慕容卿只浅浅一句，已然将这具尸体的身份说的足够明了！
是那个毁了姐姐一生的人！
是披着光鲜身份却大行罪恶之事的人！
当真如此吗？
那个地位超然的人，竟然死在此处？
烈吟冬心中陡然激起惊涛骇浪，但很快，神色平静了下来。
烈惊鸿手书中不止一次提过，他在做一些脏事，在为许多长老善后，且参与处理了姐姐的事情，提及姐姐在仪式之后的去向，但却只字未提那个人的下场。
白发变黑……手书中可是明确提到了的……而且这里，正是他的宅府！
所以这里确实是他的仪式之地！多年前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已都在眼前了。
这是烈惊鸿的复仇！
且成功了！
“谷大哥……”
烈吟冬沉着脸缓缓开口，似嗓子忽然哑了。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小玉？”
谷仲溪凝视着一地尸块，忽而轻握住慕容卿的手，淡淡道：“卿卿，再借我些内息。”
气团在二人手上凝聚，挥掌如雷，这一地尸块，连同墙角的那个头颅，瞬间被轰为齑粉。
“若今后你与小玉终成眷属，或许，可以试着告诉她。只需说，毁尸灭迹、挫骨扬灰之事，是我做的就好，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烈吟冬看着密藏室角落的那堆微尘，默然无语。
挫骨扬灰，不过是对死难的女子们一个交代而已。当然，若烈吟冬不说，那个名字，还会一直立在村外的墓地之中。
慕容卿轻叹口气，注意力转向那个男人坐于其上的石碑，这是块五尺长的方柱状碑，躺在密藏室的地上，其上的文字已有些模糊不清，但分明三面皆有雕刻。慕容卿认了几句，却登时面红耳赤。
是记录的一位“神女”与他人的对话，然而这神女所言皆是些阴阳相合之事，也分明有字眼提及“长生”、“延年”之类的。
这块碑，应当就是烈惊鸿记述的记载“长生术”的石碑了。
怪不得那个男人会被封在此处，这座石碑，对于一个身体力行长生术的人而言，是多么大的财富！
也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谷仲溪正欲细看，却被慕容卿一手蒙了眼睛，硬是将其推出密藏室外。
“卿卿……怎么了？”
谷仲溪顿感意外，但慕容卿挥剑抽了烈吟冬的屁股，将其也轰出密藏室外。
“你们不许看！什么害人的东西，真的是……”
慕容卿气鼓鼓地绕着方碑行走，试图寻找到这位“神女”的身份，虽然碑面上确有一幅神女抚琴图，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内心自然也极不愿承认，自己的祖师与这所谓的“神女”有什么关系。
然而刚行至方碑最内侧，慕容卿的脚步戛然而止，俯身一探，从地上捡起一把断剑。
剑长四尺余，刃宽五指，却无剑尖，甚至没有开锋，但在火光映照下，剑身竟显出内敛而晶莹的绿色纹路。
慕容卿本想细看，却正瞥见谷仲溪立在密藏室外探头探脑，一副戚戚然的样子，不禁嘴角一抹笑意，反手将剑掷出去。
剑柄入手，剑身竟颇沉重，谷仲溪只觉一股浑然剑意似在周身流转，不禁凝神细看，剑中脊上的两个字顿令其倒抽一口冷气。
巨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