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洪县城谈不上什么规划,只要是有空地的地方,都被群众种上了麦子,本着多种几粒粮,多吃一口饭的包容心态,县里对此倒也没有干预,如今的小麦已经进入了灌浆的后期,麦穗也变得逐渐饱满起来。立夏的东洪县,空气中裹挟着泥土与麦浪混杂的气息,街道两旁的槐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枝叶摩挲的声响为这座农业大县增添了几分静谧,。然而,在县政府大楼里,一个工作会,看似是停掉了县委泰峰书记的职务,但在实际上,一个在县城里扎根十多年的书记,不会因为一纸文件就将泰峰书记的影响力彻底覆盖。
常务副县长刘超英端坐在我的办公室对面,眉头微皱,手中的茶杯轻轻晃动,他似是听明白了我的话,眼神中闪过一丝恍然,连忙说道:“明白了,明白了。只强调朝九晚五,把这个8点半和5点半可以回避一下。朝阳县长,这样也能够避免和泰峰书记产生直接矛盾。”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谨慎与试探,毕竟在这微妙的工作关系中,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波澜。
我微微颔首,目光坚定地回应:“以前的工作,肯定是要尊重的,但是我们重点是要做好以后的工作,让大家在上班时间,把主要精力用在工作上,不要在办公室磨洋工,以后的考核,也是从9点以后开始,5点以后结束。”
刘超英侧身看了看敞着的门口,说道:“哎呀呀,朝阳县长啊,这个事,得民心啊,大家之前对这个意见太大了,只是都敢怒不敢言啊。也就只有您,能做出这个决定。”
我带着一丝关心道:“这事不是什么大事,对了,超英县长啊,这个彭主任好些没有。”
“嗯,还在康复,骨折了,再加上头被撞了之后,需要静养,我上次去,估计要七八月份才能来上班。”
我心里还是感觉着,到了县里之后,和彭主任总是有距离感,这种来自直觉的第六感,让我对这人喜欢不起来,心里暗道,还是要尽快把政府办主任调整了。但这县政府班主任,一般进步都是往副县级位置上走的。只有看机会了,点了点头道:“好了,安排时间我再去看看彭主任。”
刘超英刚刚迈出门槛,办公室门还未完全合拢,周炳乾便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神色略显紧张,面色微笑的说道:“县长,您现在方不方便?泰峰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文件,一个县的工作千头万绪,每一项工作都相互关联,不可能一次性几句话就把所有事务都交代清楚。更何况,泰峰书记是一位极具情怀的领导,更是对东洪县的发展倾注了无数心血,忙忙活活了大半辈子,一时间交接完所有的工作,也是不现实的。想到这里,我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笔记本,步伐稳健地朝着县委书记李泰峰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轻轻叩响,得到应允后缓缓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泰峰书记那略显高大却又透着几分疲惫的身影,他正伫立在办公室的窗前,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着一丝期许,说道:“朝阳啊,来吧,坐下说,刚刚还有一个事。我听说明天市农业局的国宇局长要过来?”
我心中不禁暗暗感慨,泰峰书记虽已移交部分工作,但消息依旧如此灵通,对县里的大小事务还是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关注。
泰峰书记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抬手摆了摆,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解释道:“不要多想。是农业局的同志给我打了电话。国宇同志,也是市里的老人了,农业专家,和我私交不错。我已经告诉他了,今天的工作都已经移交了,明天由你来出面陪同。朝阳啊,我啰嗦几句,咱们是农业大县,一般情况下,市局来个局长,派个副县长去倒也说得过去。但是农业局手头的资源不少,所以我建议你明天要出面接待。”泰峰书记的话语中既有对我的信任,也饱含着对县里工作的深切关怀。
我连忙回应:“泰峰书记,我已经做了安排了。明天我要去趟市里面,如果能赶得回来,我就作陪。”
我看了看泰峰书记欲言又止的样子,好似在说他也可以陪一陪。我马上道:“泰峰书记,实在不行,您出个面接待一下?”
“算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嗯,还有一个事我要提醒你一下,朝阳同志。”泰峰书记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凝重,“这个事情我一直搞忘了,在我心里想了很久。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想起来,但是又忘了跟你说。是这样,关于群众自发性种西瓜的事,这个事一定要坚决制止。适当种上一些自己吃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西瓜不能当饭吃啊。群众如果全部用土地种西瓜,那吨粮田建设的目标如何能保证实现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窗台,强调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我心中一怔,随即开口说道:“泰峰书记,群众种西瓜,那西瓜的收益肯定是比玉米小麦要高一些嘛。只要群众交了公粮和提留统筹,适当种些西瓜,然后拿到市场上卖了之后补贴家用,这也是一种致富增收的手段嘛。”在我看来,农民有权利选择更适合自己的种植方式,在保障粮食基本需求的前提下,发展经济作物无疑是提高收入的有效途径。
李泰峰书记的眉头瞬间紧皱,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不行啊。吨粮田建设是整个东洪县最亮的一块招牌,是咱们县最拿得出手的成绩。这块招牌不能毁了呀。群众嘛不能只看钱,咱们是挨过饿的,最困难的时候,是吃的国家的救济粮,还是要想着给国家解决粮食问题,也要想着为党和国家分忧。现在是时候为国家粮食生产做贡献了。”
我并未退缩,继续说道:“泰峰书记,农民自己种地,我们也不应该太过执着于百万亩吨粮田建设这块招牌吧?只要群众不欠政府的,剩下的怎么种,那还是农民自己的事情吧。”我自然是希望能够从实际情况出发,尊重农民的意愿,让他们在土地上创造更多的价值。
听到这些话,李泰峰书记有些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朝阳同志,粮食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没有粮食,还怎么谈发展?粮食安全是最根本的安全。东洪县有百万亩良田,就应该给国家交够足够的粮食。虽说西瓜挣的钱多一些,但我还是那句话,西瓜不能当饭吃。西瓜种植的规模必须要控制总量,不能超过5万亩,每个乡镇要划分到具体的指标。超过指标的乡镇党政负责同志要给处分。这是我之前定下的铁律,明天国宇同志来到县里,这一点你要给他讲透彻。千万不要搞什么经济作物不切实际的口号了,有多大锅下多少米,有多少地就要产多少庄稼,这是最基本的科学规律。”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朝阳同志,5万亩土地拿来种西瓜,这个规模已经很大了呀。再者说了,土地是集体的,不是个人的,这就是为什么咱们要管理群众种什么的原因。”
我深吸一口气,坦诚地说道:“泰峰书记,我跟您说句实在话。我完全可以现在答应您,然后下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但我不想欺骗您。土地承包,自负盈亏,放开西瓜种植,让群众靠着西瓜多挣些钱不是坏事情。泰峰书记,远的咱们不说,咱们就说寿光。人家种蔬菜水果,都已经种出了名气,各级领导也是争先恐后地到寿光去考察。寿光的群众钱袋子也鼓了起来,也没见给国家少交粮食。现在坦诚地讲,吃饭问题已经解决了,从吃得饱到吃得好的问题,靠种粮食是解决不了的。”我试图用实际案例来说服书记,让泰峰书记看到发展经济作物的潜力。
泰峰书记的脸色变得更加严肃,语气也提高了几分:“朝阳同志,你不要以偏概全。我们不说其他地方,就说东洪县百万亩吨粮田建设示范县,那是省委省政府授予的。这是一块金字招牌,没有这块招牌,东洪县靠什么在地区说话?就靠西瓜多卖两个钱,显然不行嘛。群众也要讲政治、讲奉献、讲大局。”
我心里暗自思忖,看来在这件事情上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泰峰书记。他虽然处于停职状态,但对县里的事务依然有着自己坚定的看法。毕竟,李学武部长在会上明确表示只是停职而非免职。
泰峰书记缓缓说道:“好了好了,这些事情其实我本不便多言,但是事情赶到了这一步,作为一个东洪县的老党员,我也不希望东洪县的这面旗帜就这样倒下去。我知道你们年轻干部想的都是招商,商业再发展,工厂再繁荣,也离不开吃饭的问题。我们不仅要自己吃饱,还要谨防出现自然灾害。朝阳同志,三年自然灾害,群众连树皮都扒了吃了,县里也是饿死了人的。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泰峰书记,我明白了。您的意见,我会认真考虑。既然县委政府在年初已经确定了总体的工作思路,我也不会贸然去调整。”
李泰峰书记听到这个表态之后,神情放松了下来。你明天去市里干什么?我建议啊,你还是主要陪一陪国宇局长。
我马上说道:“明天我要去找张市长,有些工作还需要市里面支持。”
泰峰书记又语重心长地说:“朝阳同志,我再啰嗦一句,不能老是张口要、伸手拿啊。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力更生。就像新中国刚成立那会儿,苏联援助了我们这么多个项目,最后怎么样?还不是把专家都撤走了。还不是靠着我们自力更生,改革开放才有了今天这样坚实的成绩。你再看看现在的苏联,还算个国家吗?这就是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啊。”
我心中感慨万千,泰峰书记对东洪县的感情深厚无比,生怕我一时决策失误,将东洪县带偏方向,这一片赤诚之心令人动容。我连忙说道:“书记,您的指示我都记下了。但是有些资源,咱们不争取,就被其他县争取了。”
李泰峰很是不屑的摇了摇头,显然对这种现象是不满意的。
说完农业的事情之后,我突然想起学武部长交代我的事情,心中一紧,连忙说道:“书记,正好有个事,我还要跟您汇报一下,就是关于平水河大桥的事儿。”
泰峰书记听到这几个词之后,原本就有些疲惫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丝落寞,他缓缓走到办公室的长条凳子前,重重地坐了下去,将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地捏了捏,声音低沉地说道:“谈谈吧,你有什么好的想法?”
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泰峰书记,今天您给学武部长汇报的时候,我也在现场。我觉得,这件事情,市委调查组现在重点是对资料做审查,那也说明市委说不定真的在想着淡化处理这件事情。泰峰书记,您本就是人大副主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呀,在东洪县最多也就干到六十岁,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多的时间了,您就配合市委把这个事做一个调查,给他们个面子,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
李泰峰书记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不甘,说道:“朝阳同志,你知不知道组织上下一步还要双规我呀?”
我点了点头,语气沉重地说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李泰峰书记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我能承担的最大责任,那就是停职。朝阳同志,这件事情组织上可以严肃处理,我也没有任何意见,但是你总不能只严肃处理我一个人吧。”泰峰书记的话语中充满了委屈与愤懑,显然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十分不满。
我连忙劝慰道:“泰峰书记,这双规也不一定代表着就要严肃处理嘛。您只要把问题交代清楚,说明白,调查完之后,您还是人大副主任嘛?只是相当于给市里面一个台阶。”
李泰峰书记情绪愈发激动,大声说道:“我给他们台阶,他们谁给我台阶呀?牵扯到这么多干部,凭什么只双规我一个?朝阳同志,说句实在话,我这个年龄,就活一张脸,我双规了,我的老脸还要不要啊?以后退了休,老焦他们都可以到公园里打打拳,练练字,我呢?还有什么脸面面对东洪县的父老乡亲?关键是,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你不要看我在大会上又是检讨,又是认错的,我只是不想闹得太难堪,但是我也是有底线的呀。这些材料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难道龙腾公司没有责任?省交通厅没有责任?拿到台面上来讲,双规我,总得给我一个客观的说法吧。”他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字字句句都透露着他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书记,有的时候,有些人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这桥有质量问题是事实吧?”我轻声说道。
泰峰书记长叹一口气,神情落寞地说道:“我承认是事实,我也愿意接受组织调查处理,但是组织上总要一视同仁,总不能有关系的就不处理,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就要被停职、就要被双规。有些时候领导说得好听,但真的把你双规了,你还能回到人大吗?保持清醒吧。我要的只是公平公正的对待。这样,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也不要插手。我呀,也不是赌气,说句实在话,我觉得窝囊。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这大桥这么多手续,这么多程序,怎么就成了豆腐渣了?省监理公司的人没发现问题,市交通工程公司的人没发现问题,县里面有些干部都在装聋作哑。朝阳啊,这件事,组织上必须要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从李泰峰的办公室出来之后,我回头望去,只见他又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神情颇为落寞。
而此时的泰峰书记,才不久又一次给组织部长学武打了电话,确认学武已经将自己的想法给市委书记钟毅做了汇报。紧接着,他便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市委书记钟毅打电话。按照李显平的分析,这个时候咬住龙腾公司和省监理公司,市委领导或许会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淡化处理这些事情。然而,李泰峰书记没有想到的是,钟毅此次接电话时言语极为冰冷,只是一再让他去找市纪委书记林华西。
李泰峰书记在领导岗位上多年,深知对于一个干部而言,最大的悲哀并非被领导批评谩骂,而是遭受领导的置之不理,被赐予一把冷板凳,独自品味那份孤独与无奈。此刻的他心烦意乱,满心的委屈与不甘无处诉说。当接到冯国斌说交通农业局局长史国宇要来调研的消息之后,他强打精神,想着再多叮嘱几句,无论如何也要保住100万亩吨粮田建设示范县的招牌,那是他心中坚守的一份信念,也是他对东洪县未来发展的一份期望。
上午的会议结束后,下午我的办公室就热闹了起来。财政局长、计委主任、经贸委主任以及其他几位常委,纷纷来到我的办公室。汇报工作,增进感情。我自然明白大家的心态,在工作交接的关键时期,和新领导混个脸熟,也是好的信号。
直到下午时分,政法委书记、公安局局长沈鹏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先是和我聊了一些公安局集资房的事情,言语中详细地汇报了集资房的建设进度、遇到的问题以及后续的解决方案。说完这些,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说道:“朝阳县长,是这样,晚上的时候,我们公安系统的几个干部想请您一起吃个饭。”
作为一县之长,下属的邀请无疑是对我的认可,也表明大家积极地向县政府靠拢,渴望在新的领导班子下更好地开展工作。然而,我心里清楚,不能谁请就去,随意赴宴不仅关乎个人的形象,更体现着县长的品位和格局。我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说道:“沈常委,晚上的时候我要去趟市里面,马上就要出发。本来刚才就该走,这不是办公室里一直有人,所以耽搁了一下。”
沈鹏连忙点头,脸上的笑容依旧热情:“县长,您既然有安排,那我们就下次再约。对了,下次约的时候,我提前给您报告一声。沈鹏犹豫了下,就道:“钟毅书记的儿子钟壮,我不知道您认不认识。”
提到钟壮,我的思绪不禁想到了那个高高大大、和钟毅书记颇为相像的人。每年去钟毅书记家里拜年,都能看到钟壮忙碌的身影,他陪着钟毅书记两口子一起包饺子、收拾家里,为人言语不多,但看起来非常的真诚。他的名片也是一直放在我的包里,只是这么多年来,由于各自工作和生活的圈子不同,我们从来没有单独一起吃过饭。而且,钟壮主要在曹河县做生意,很少在东洪县和平安县露面,所以从未有过单独相聚的机会。我轻轻点头,说道:“钟壮我也很熟悉了。”
沈鹏并没有太多诧异,似乎早已料到,他接着说道:“哦,那这样更好。咱们县的企业家毕瑞豪,就是那个给县里捐款10万块钱修路的同志。”
我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毕瑞豪的相关信息,说道:“知道,是县里的民营企业家,坤豪公司还是市里重点扶持的农业资料生产公司嘛?”
沈鹏连忙应和:“对,就是他。他和钟壮关系相当好。朝阳县长,看有没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听闻此言,我心中不禁诧异,一个在曹河县,一个在东洪县,两人看似毫无交集,竟然有着如此深厚的关系。我没有丝毫隐瞒,直接问道:“怎么这个毕瑞豪和钟壮两人还认识?”
沈鹏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这个毕瑞豪在曹河县有生意,他们两个是非常好的合作伙伴,俩人在生意上来往非常频繁。所以,就想着大家一起吃个饭。”
身为一县之长,我深知民营企业对于县域经济发展的重要性。毕瑞豪的公司虽然表面上是农业资料生产公司,但据我深入了解,它更像是一个农业资料的皮包公司。只不过凭借着进入农业市场早的优势,形成了一定的垄断效应,再加上民营企业特有的灵活性,在市场竞争中占据了较大的份额。而且,这家公司目前是东洪县纳税居前的民营企业,对县里的财政收入有着重要贡献,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与民营企业的合作与交流。于是,我思索片刻后说道:“可以,到时候你安排时间,提前跟我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