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科·卡帕克与格雷蒂尔的巡视持续了快两个月,直到七月下旬,春意才悄然浮动,他们方才缓缓归抵库斯科。那是安第斯山的早春:雪峰坚冰初解,谷地河流轰鸣奔涌,清冽雪水滋润青草与野花;泥土与花朵的芬芳随风弥散,仿佛大地在苏醒的叹息中抖落冬日的锁链。
远远望去,队伍宛若一条疲惫却凯旋的巨龙,从古道深处缓缓蜿蜒而来。骆马的蹄声沉闷低缓,背囊里堆满贡品,铜铃与饰物叮当作响,仿佛胜利的伴奏。曼科高坐在野牛之上,头饰金羽随风飞舞,面庞覆满风尘却掩不住新王的自信与倦意;格雷蒂尔骑在另一头野牛旁,红胡须沾满尘土,铁斧随意扛肩,口中哼着粗犷的维京歌谣。他的水手与各族勇士纵声大笑,步伐豪放,喧嚣中透着野性。队伍后方,贡女低眉前行,眼神交织着恐惧与顺从,为这支凯旋之军投下阴影。而托戈拉所率军士却依旧整肃无声,纪律如铁,恰似喧嚣边缘那股冷静的锋芒。
他们带回了堆积如山的贡品与贡女。成袋的金黄玉米、鼓胀的藜麦、鲜红辣椒、晒干的肉条、河谷盐块与野蔬,散发着谷物醇香与盐的咸涩;其中还夹杂着晶莹的玉石、锋利的青铜刀刃、粗朴却温暖耐用的羊毛与棉布。曼科将之视作帝国基石,神色凝重;格雷蒂尔却笑着分赏,视作单纯战利品。
更重要的是,这次长达月余的巡视所带来的震慑,远超实际收获。凡他们踏过的聚落人人战栗,未及巡视之地亦惶惶不安,自觉遣人向库斯科纳贡。消息如山风般在高原扩散,部落间低声传颂“白神”与“印加”的名字。自此,骆马驮队络绎不绝,载着贡物与恐惧涌入谷地。库斯科仓库顷刻盈满,空气中交织着骆马嘶鸣与贡女低泣,新生的权威便在山谷间沉甸甸地落下。
一回到营地,格雷蒂尔便径直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临进门前,他还扯着嗓子朝曼科大喊:“我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分赃的事儿,等明天再说!”
“好嘞!”曼科笑着挥了挥手,像是在纵容一个已经玩累的孩子。
格雷蒂尔的确是透支了精神——这些日子耀武扬威、吃喝放纵,终于把这头粗豪的北方熊耗得筋疲力尽。他那魁梧的身躯像疲惫的猛兽般一头栽倒在兽皮垫上,红胡须上还沾着尘土与酒渍,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哎哟……这些蛮子的酒,烈得要命……老子得睡三天!”
话音刚落,帐篷外便传来维京水手们的哄笑,粗犷的笑声像雷声般在营地回荡。他们也各自散去,三三两两钻进营帐。夜色笼罩下的营地顿时弥漫起一种喧闹后的喘息,粗放与倦怠交织,犹如山谷里呼啸了一整日的风,终于渐渐归于沉重的静谧。
曼科·卡帕克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亲自带着贡品来见李漓。他指挥战士们将食物堆在大帐前,那些玉米、藜麦、辣椒与风干肉像小山般堆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随后,他又将那些被掳来的贡女,连同主动送来库斯科的女子一并押到大帐外,整齐列队,任李漓挑选。
一排少女站在风中,肤色或古铜或浅褐,长发披散,身着粗糙的棉裙。她们的眼神闪烁着泪光与惶恐:有的低垂头颅,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有的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位异域来客。李漓心中微微一震,不禁暗暗感叹——曼科虽生于这片看似原始落后的土地,却已深谙人情世故,懂得饮水思源。曼科这份回馈与笼络,恰似棋局中的稳健落子。眼前的少年,正在从稚嫩的继承人蜕变为精明的君王。
此时,尼乌斯塔与阿涅赛正巧外出观景。二人沿谷地古道并肩而行;阿涅赛手中捧着小本子,勾勒着春日雪峰的轮廓,尼乌斯塔则低声讲述着部落的传说。她们的身影在春风中渐行渐远,仿佛与这一幕喧嚣格格不入。
留在营地的李漓随行女眷们见此情景——大帐前堆满了贡品,少女们如同货物般低眉顺目地站立——不约而同地投来白眼。那眼神锋利如刀,既有醋意,也夹杂着讥讽与不屑。
巴楚埃撇了撇嘴,双臂环胸,冷冷地哼了一声:“哼,又是这一套。”
赫利甩了甩一头金褐色的长发,嘴角勾起一抹带刺的笑意:“男人啊……”
凯阿瑟蓝眸一闪,手中弯弓被她拽得更紧,几乎就要指节泛白,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伊努克则轻轻拍着怀中熟睡的婴儿,眼中闪过一抹难掩的疲惫与怜悯,缓缓叹息一声,也悄然走开。
顷刻之间,女眷们各自散去。帐前喧闹退去,唯余贡女们低低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寒风中颤抖的细枝。
“都不许哭!谁再敢哭,就去送她侍候格雷蒂尔!”曼科怒声喝斥,语气狠厉,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
这一句话,立刻让哭声戛然而止。贡女们全身一震,面色骤然煞白,仿佛被猛兽的利爪掐住了喉咙。她们都觉得,去侍候粗鲁而魁梧的格雷蒂尔,对她们来说无异于生不如死。
这些日子里,李漓已等得有些不耐。一见曼科归来,李漓立刻板起了脸,目光凌厉,语气里透出几分压抑已久的责怪:“你小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曼科却满不在乎,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声音里夹着几分讨好,又带着几分油滑的机灵劲儿:“姐夫,你瞧,我这一回来,第一件事,不就是来给你送贡品和贡女吗!”
“我只对这些食物和种子感兴趣,其余的都不要,你留着封赏功臣。”李漓语气冷静,抬手一指,大帐前堆叠如山的贡品顿时映入眼帘。金黄饱满的玉米穗,晶莹剔透的藜麦粒,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仿佛凝结着大地的精华。李漓的目光在那一刻微微一凝,眼底深处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光亮与兴奋——这些种子,将是自己未来的关键依托。
“好嘞,全听姐夫的!”曼科立刻应声,笑得狡黠,少年面庞上透出几分顽皮与轻佻。曼科话锋一转,语气忽而调笑:“至于这些贡女嘛……姐夫,看上谁就要谁,全都要了也成!”
说着,曼科大手一挥,示意那些少女上前。姑娘们战战兢兢地挪动脚步,低着头,连呼吸都显得拘谨。脚步声细碎而凌乱,仿佛每一步都踏在鼓点上。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一种说不清的尴尬与暧昧——压抑的沉默里,少女们怯怯的身影与曼科的轻浮笑声交织成一幅怪异的画面。
“给我送贡女?小心你姐揍不死你小子!”李漓忍不住笑骂出声,语气里虽带着几分无奈,却也透着打趣与纵容。他抬手拍了拍曼科的肩膀,那动作更像是长兄的宽容与宠溺。
“嘿嘿,姐夫喜欢就好。”曼科眯起眼睛,笑容弯弯,如同夜空下一轮狡黠的月牙。“反正我心里清楚,就算送你再多贡女,你也不会抛下我姐。送她们不算什么,真正送出的,是我这个小舅子的心意。”
少年的话语看似轻快,却带着一种笃定,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称的世故与老练。李漓望着曼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心底不禁暗叹——这个曾经莽撞的少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蜕变,逐渐学会权衡与笼络,学会以笑语与人情织就属于君王的网。
李漓其实对这些贡女并无兴趣,但他心中已有盘算——他需要一名向导,带领他们离开库斯科,前往东方的平原与密林。那片区域据说是雨林的边缘,河流纵横,或许能找到更多作物种子。于是,李漓只是逐一打量这些贡女,并不在意相貌身材,唯一的标准是能听懂盖丘亚语。毕竟,这些时日留在库斯科,李漓已能掌握些许基础。那语言节奏分明,如同山风低吟,李漓已能勉强与人交流。
“这个如何?身骨结实,定能多子。”曼科咧嘴一笑,指向一名健硕的女子。那女子身形丰腴,肤色粗粝如岩石,眼神中却闪着几分野性。
“哪里人?”李漓语气平淡,目光没有多作停留。
“附近部落的查尔卡人。”曼科耸耸肩答道。
李漓失笑,摇了摇头:“这个你自己留着吧,祝你尽快儿孙满堂。”话锋一转,李漓收敛笑意,语气陡然凝重,“你帮我挑一个远一些的,最好是东边山下平地上的,有没有?”
曼科在那些贡女之间逐一打量,却也记不清谁是从哪处部落索来的。姑娘们低头站立,偶尔交换一两个怯生生的眼神。最后,曼科扯开嗓子哇啦哇啦地喊了几句,那急促响亮的盖丘亚语声仿佛山谷间的河水撞击岩石,激起回响。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身形修长,步伐轻捷,像是林间悄然现身的美洲豹。肤色深褐,带着雨林与烈日留下的光泽。高颧骨与挺直的鼻梁勾勒出坚毅的轮廓,唇线紧抿,隐约透出倔强。最令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漆黑深沉,仿佛热带夜色,却在锐利的警觉中掠过一丝少女的羞怯与好奇。长发挽成高髻,几缕散落在颊侧,被风轻轻拨动;发间的贝壳与羽毛闪烁微光,像是从雨林带来的秘语。粗布裙掩不住紧实的身姿,她的美,不是雕饰出来的精致,而是自然打磨出的野性与灵动。
“我……我是阿沙宁卡人,来自乌鲁班巴。”女子开口,声音清亮,带着雨林口音独有的柔韧,如溪流绕石,轻快而婉转。
“阿沙宁卡人,乌鲁班巴?”李漓低声重复,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那片未曾踏足的雨林幻景,“那里……究竟在何处?”
“这是个坎帕人,野蛮得很!”曼科向李漓娓娓道来,语气里带着对眼前这个女子的轻蔑,“他们散居在东面山下的‘蜘蛛平原’,那里常年河雾弥漫。传说中,坎帕人世代栖息于雨林河谷,以狩猎、采集与简陋耕作为生。他们崇敬自然之灵,擅长弓箭与吹箭,部落多沿水而建,尤其在乌鲁班巴与坦博诸河的交汇之处。那是雨林的边缘,河流纵横交错,宛若织网,滋养着无尽的雾林与繁盛的生灵。”
“蜘蛛平原……”李漓低声喃喃,那名字带着谜一般的诱惑。他仿佛看见无数溪流自雪山奔涌而下,纵横交织,如蛛丝般铺展在大地上,汇聚成小河,最终奔入浩瀚的亚马逊母河,孕育出一片潮湿而神秘的热带世界。
“那里有好多小溪,最后都会汇成大河!从山上望下去,就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曼科笑着解释,双手夸张地在空中比划着河流的弧线,像个兴奋的孩子。随即,他撇撇嘴,语气转为轻蔑:“像这种下等人,怎么配得上姐夫?要不换一个,或者再多挑几个好的?”
“这个我要了。”李漓打断他的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李漓转向那名女子,眼神直视而坚定:“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抬起头来,眼神依旧透着谨慎,却不再闪避,声音清亮而柔和:“尤里玛。”
李漓伸手拍了拍曼科的肩膀,神色里带着几分调侃,也藏着一丝发自心底的赞许:“你小子,以前倒没看出来,还挺滑头的。”
“以前我父亲在的时候,管得可严了……呵呵。”曼科挠了挠头,笑得得意又带点羞赧,像个突然得了甜头的孩子,眼角都快笑弯了。
“行了,就这样吧。”李漓拢了拢披风,语气干脆果决,像在一锤定音。
可曼科却不依不饶,半真半假的央求里透着几分狡黠:“姐夫,你还是再多留几个吧。”
李漓忍不住笑出声,摇头轻叹:“好吧,你随便塞几个给我就成,谢啦!”
曼科眼珠一转,立刻拉过一个女人的胳膊,得意洋洋地拽到李漓面前:“这个可是稀罕货色!她是我们南部巡视时,一个邻近部族特意送来的,据说她来自世界的尽头——南方极远之地!他们称这种人为‘雅马纳人’。听说这种人几乎赤身裸体都能在寒冷气候里活下来。唯一的缺点,就是一句话都听不懂!格雷蒂尔早就看上她,我死活不给,坚持要留着送给姐夫的!”
李漓转头,目光落在那名被推搡到身前的女人身上。那女人身形矮小而紧致,皮肤泛着古铜般的质感,仿佛常年经受海风与冰雪的洗礼。漆黑长发凌乱披散,湿润厚重,带着海藻般的气息;面庞清瘦,颧骨高耸,双眼却大而深邃,黑亮如夜海火光般闪动。她沉默不语,只直直凝视着李漓,目光冷峻而警惕,宛如一只被逼入陌生谷地的海鸟,孤立却满是倔强。赤裸的双脚踝间缠着不知名的兽皮,肩头覆着一块粗糙毛毡,但透出的并非卑微,而是与冰冷天地抗争的野性。
李漓凝视片刻,神情渐渐柔和下来,伸手拍了拍这个雅马纳女人的肩膀,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惜,轻轻点头,语气平淡而坚定:“好吧,这个我也要了,留下吧。”话音一落,李漓像只是随口说起一件寻常小事般,又补了一句:“我打算三天后出发,本来是想等明天来找你时再说的。”
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石子坠入湖心,在曼科心底激起暗涌。他神色微变,唇角的笑意一闪即逝,仿佛想掩盖内心的不舍与波澜。随即,他猛地伸手,将那个雅马纳女人推到尤里玛身边,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藏着命令般的不容置疑:“你,看着她!”
说罢,曼科的笑意又微微一滞,眉眼间浮现出一丝难掩的酸涩与稚气。他低声喃喃,像个不愿长大的少年:“姐夫,真要走了吗?你走了……我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漓笑意更深,拍着他的肩膀,“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印加,我看好你。怕别人欺负你?用不着我操心——你对外放话就行:我走了,但我会回来的。谁敢惹你,等我回来,把他们村子夷为平地,不留活口,连一只羊驼也不留!”话虽夸张,却像是一张护符,既是威胁,也是承诺。
“其实我早就放话了,只是我怕别人看穿我。”曼科得意地答道,眼中闪过一抹机灵与自信。
“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得自己走下去!”李漓笑着说道,语气里既有调侃也有笃定,“还是那句话,我看好你这个小子!哦对了,记得给我准备一些能种活的库玛拉。”李漓说到这里,眼神不自觉地落在贡品堆中那些金黄块茎上。那是他最在意的东西——只要能随身带走,未来在东方的土地上,它们就能重新生根发芽。
“库玛拉?你要那个?这么普通的东西?”曼科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拍着胸脯保证道,“不过没问题!我一定给你挑最好的!”
“还有,各种农作物的种子,也替我收集一些,品种越多越好!”李漓沉声吩咐,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带来的那些骆马必须跟我走,我要用它们拉货。”
“我会安排好的,姐夫!”曼科郑重地点头,语气认真而笃定,“如今我们不缺骆马,你要多少都行……要是你能留下些铁器给我就好了。”
“这没问题。”李漓答得干脆,随即神色微沉,语调压低,话锋如铁般钉下:“不过我要提醒你——铁器会生锈,终有烂尽的一天。你千万别妄想凭几件兵刃来换取长治久安。你必须趁着它们还锋利之时,就把你的统治彻底稳固下来,至于怎么统治,你得自己琢磨!”
这些话说出时,李漓的眸光沉静而冷冽。他并不想给眼前这个国度添下不该有的麻烦。在奥吉布瓦人的纳加吉瓦纳昂部落,那些失败的尝试早已让他明白:若将先进技艺随意散播,只会在贫瘠的土地上播下祸根。于是,他没有半点传授炼铁术的念头,只打算留下些成品——反正不到一百年,这些兵刃也会化作锈蚀尘土,随风消散。
“我明白了!”曼科猛地点头,眼神里闪过一抹坚毅,仿佛这句话已深深烙进心底,成为无法磨灭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