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第一支节目，便惊讶到了我。我原先以为她不过是说话好听了些，字写得不错，没想到她还会跳舞。
这舞中规中矩。我总觉得我们周围人倒是多余了，更像是她单独为陛下跳的。
自那之后，王翦王贲离朝，估计是知道其女深受恩宠，害怕陛下觉得外戚势力过大，从而灭族。
想当年宣太后权倾朝野，外戚势力颇为强大，最后被秦昭襄王一举歼灭。
我倒觉得陛下如今已然仁慈许多。
成蟜叛乱时，关于他是吕不韦私生子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宗室还以此做文章，秦王处置之时，甚至做了屠灭宗室的准备，还好宗室妥协，得以保全。
后又杀为太后谏事者二十六人。
现在对六国宗室，他竟完全没有要杀之意，只不过让他们去服徭役。
甚至没有延续秦国之前的活人殉葬制度，只是用泥俑替代。
凡事有功者，皆赏，没有杀一位功臣，真正意义做到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之后与陛下一起制定秦法的时候，陛下特意加了一条——一夫一妻制。
我很是疑惑，自古以来都从未有过这个制度，他怎么突然想到这个制度。
他虽没有说话，但我大概也知道原因。
陛下第一次巡游时，有洛夫人陪同。不过除了在行宫和车辇中，我倒是从未见过她，陛下一生病，倒是立马见着她了。
她几乎是寸步不离，满眼都是他。我在门外守着，陛下在她身边，倒像是个孩子，难得见陛下如此模样。
在她的照顾下，陛下很快就好了。
陛下也算我看着长大的。众公子虽各有所长，但能力却远不及同年龄时期的陛下。
大公子能力是最强的，威望也是最高的，可奈何政见与陛下不一，也无远虑。
好几次议事，她竟也在其侧，偶尔提出的建议十分大胆新颖。
看来陛下已经想培养她的能力，从而以后辅佐新帝。
她提过放假之事，说可以一周工作五天休息两天，节假日额外放假。
“放假很好，但是千万不能调休！”她一提到调休十分愤怒。
“调休？”陛下很是疑惑。
她给我们详细介绍了调休制度。
“这不相当于只放了一天吗？”陛下思考了一下。
“是啊！简直太过分了！”看得出来洛夫人真的很厌恶这个调休制度。
然后她竟还提出了废除世官制，这无疑是在与群臣作对。
如今重臣大部分都是原秦国人，原秦国人里，大部分都是因为祖上之功才得以忝列其中。
事后，果然又开始议论起来。
“她竟然如此恃宠生娇，敢对国事指指点点。”
“是啊，她尚且作为夫人就如此，那她当皇后还了得。”
“竟然还敢提废除世官制。岂不是摆明了要废我们吗！”
……
没过多久她就出事了，这些人胆子真大，连她都敢动。
果不其然，此事株连了许多臣子，陛下甚至直接废除了世官制。
始皇帝二十八年，一群方士为了骗钱提了些奇怪的点子，我们百官又不是吃素的，直接在朝上驳斥，他们便以上朝有灾为由，让陛下避灾。
竹简关于他们的一律不批，其他的倒是十分认真地批了。
就连我请奏，陛下也不愿见我。
实在不知该如何，只好请了洛夫人帮忙，也不知她用了啥法子，陛下立马回心转意了，还把我召了过去。
不过渐渐地，她也不怎么来了，再看陛下的时候，他的神情都有些疲倦。
再然后就是她来找我，我没想到的是，那是最后一次见她。
她皮肤苍白了许多，还一直在咳嗽。
她说，陛下最信任的是我。
前朝，他自然是最信我的。
她说，让我不要背叛陛下。
我，怎么可能会背叛陛下。
她又给我讲了故事，伯乐和千里马的故事。
可我对自己很有信心，当年我凭借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不知打动了多少人，甚至秦王都被我说动，现在成为了尊贵无比的始皇帝。
她说，我若背叛，必不得寿终正寝。
那句话的气势让我一下就想到了陛下。她如今的语气已然有几分相像了。
她还说，不想当丞相的官员不是好官员。
我这位好友还真是懂我。
六月底的时候，我就发现陛下有些不对劲。上朝之时，貌似在发呆，之前百官吵起来的时候，他总会假意咳一声，现在他完全不理，等吵完发一通火就走了。
一定有问题。
我打听了许久，才知道洛夫人走了。我想到之前通的书信都被我烧了，不免得有些可惜。
之后有人上谏请立皇后之事，他只是说：“此生不立，再提者，死。”
我知道，他想立之人永远地离开了。
陛下第二次巡游，没有她的陪伴，看得出来，他多了一丝落寞。
泰山刻石，皆出自我的手笔。陛下十分满意，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陛下一日比一日疲惫，听宫里人说，陛下一刻都没离开过章台，日夜处理政事。
而后，陛下变得越来越荒唐。
他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追求长生不老术。
洛夫人，你要不还是回来吧，这个我真的劝不了。难不成让我告诉他，人都会死的，陛下也会死的。这无疑是要了自己的命。
她曾经和我写信说过，她曾建议让陛下早日立太子，这个若由我们来提，估计也是掉脑袋的。
因为这件事无疑是告诉他，你要死了，快点告诉我哪个是继任者，我好去讨好他。
其实太子之事我倒是无所谓，毕竟无论谁做下一任皇帝，我依然可以凭借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打动他，从而继续实现我的抱负。
陛下虽未明说，但也没有怪罪她，若今日洛夫人还活着，必定能劝陛下的。
不过听到能长生不老，陛下难得开心了一回。容光焕发，胜似往年。
罢了，这样也好。陛下开心就行。
王绾和隗状告老回乡，我终于当上了一国之相，这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历经将近三十年，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目标。
之后的某天，我与夫人在外散步，一女子撞上了我，她是逃命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是她又活过来了。
立马救了她，收她为义女。
让夫人带她回去，梳妆打扮，果然有九分相像，甚至声音也很像。
我又让夫人教了其礼仪。尤其强调要让她大步大步地走。
那日将其领上殿的时候，周围人都很诧异。
果不其然，陛下看她的第一眼，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股火焰。
见陛下迟迟没发话，于是不断地喊着，他却像没听到一样，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他听到的时候，眼睛里的火熄灭了。
我知道，陛下还是分得清，他爱的是她，是陪伴身侧的她，就算其他人与她有十分相像，陛下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她是独一无二的。
淳于越，扶苏的老师，齐国降臣，身为儒家，常常和我作对。果不其然，他那天又提分封制，我自然第一个不同意。
好不容易结束的割据局面，难道又要重演吗！于是我提出焚书政策，以控制思想。
陛下听取，下令焚书。
焚书之后，方士那边变本加厉，显然都是些骗钱之人，陛下不知是老了还是如何，竟然全信了。
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这可让我如何是好！
卜筮之术大多都是假的，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他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下令坑杀四百六十余人。
扶苏上谏惹怒陛下，被发配上郡。
我之前以为，陛下很喜欢大公子，如今，倒有些存疑。
又一次东巡，不知为何，他竟然带上了十八公子。在沙丘行宫，陛下又一次病倒了，这一次，没有人如此照顾他了。
陛下派蒙毅转回祷告山川神灵。
我很是担心，为此更是寸步不离，尽管已经过了许多年了，我仍旧能听到他在睡梦中唤着洛夫人的名字。
那年的六月廿一，赵高被传唤了进去，我知道陛下很可能不行了。
果然，没多久，赵高就出来了，泪流满面地说：“皇上驾崩了。”
我想到与陛下的种种，不由得潸然泪下。抢门而入，跪在陛下身前，良久。
他全身已经冰冷，我依旧记得初次见陛下时壮志凌云的他，如今却如此憔悴不堪。长期的劳累让他看起来甚至比我还沧桑。
我知道，目前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赵高，问他关于继任者之事。
胡亥被破例允许同行，看来陛下是很喜欢他，但是扶苏能力更高。
但是陛下的意思我也越来越揣摩不出。
看到赵高抹着泪水，却带着一脸奸笑，我总觉得他有非分之想。
一进门，他便把门都给锁死，更让我坚定了这一点。
果然，遗诏是将帝位传给扶苏的，但是他想要篡改遗诏，改为传给胡亥。
我还是那句话，其实谁继位都无所谓，只要我能继续当丞相，继续为秦鞠躬尽瘁，就足够了。
其实，赵高说的话我未曾没考虑过。扶苏的确与陛下政见不一，若他上位，肯定更信任淳于越等人。
虽然我与他有政治联姻，但是就像他所说的那般，这完全不足够给我保障。
但我不知道的是，赵高竟然也和她关系甚密，他甚至有她的令牌。
他说，他和她有师生之谊。
我突然就想到了她的字，想必其书法就是赵高所授，看来他说话不假。
之前洛夫人曾和我说过，她问过陛下立太子之事，原来陛下当时的意思是想立胡亥。
那她为何只和赵高说了，而没有和我说。也是，赵高是胡亥老师，自然和他说更稳妥。
陛下后面所为确实匪夷所思，所以陛下临死之际真有可能不清醒。
我知道，玉玺在他那里，他自然有方法篡改，而且他把门窗锁死，房间又只有我们两人，显然，如果我不同意，我可能当场命绝于此。
罢了罢了，胡亥也是陛下的孩子，再差也不会差哪里吧。
于是，我，赵高和胡亥正式结盟，胡亥继位，是为秦二世。
我先是控制了陛下的死讯，知道陛下驾崩的人全被处死，然后佯作无事发生，赶回咸阳。
其间尸臭蔓延，已有人起疑，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以臭遮臭，用鲍鱼装满了车。
扶苏被赐自尽后，这才敢发出皇上驾崩的消息。
我之前被任命修建陵墓，陛下的后事皆由我处理。
收拾先帝遗物之时，在其桌上发现了两个精美的瓮，一个裂了一口子，特别旧，我记得先帝每次生气时就会握着这个，看一眼后，语气就会柔和一些。
另一个特别新。打开那个新的一看，里面貌似是灰？罢了都收着吧。
又打开柜子，全是大大小小的物品，看不出先帝还喜欢这些。
其中还有几卷竹简，打开一看，发现是洛夫人的笔迹，立马合了上。那么估计这些都是洛夫人送的吧。又都一并收好，放入了他的陵墓内，与先帝葬在一起。
先帝身边的太监婢女全部被赵高处死，一个不留，其中有一个婢女还对着赵高破口大骂：“洛夫人生前对你不薄，你怎能恩将仇报！”
赵高只是用着诡异的笑容看着她，眼都不眨地把她杀了。
胡亥更是残忍，令先帝后宫万千嫔妃殉葬，纵使先帝说过废除活人殉葬，他却依然如此，甚至听了赵高的意见把先帝所有子女全部杀害。徭役更重，许多人被发配去修阿房宫。
胡亥上位，我才知道，洛夫人那句话的意思。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我上谏无数次，他完全没有听。我的口才曾感动了无数人，但是他完全当成耳旁风。
陛下，已经不是原来的陛下了。
原来我一直以为秦有我，是秦的幸运，如此看来，我得遇先帝，是我的幸运。
我早该知道的，当时白起无错，秦昭襄王逼之，武安君自杀，当时李牧无错，赵王迁听信流言，又赐自尽。
我这丞相已经名存实亡，前朝之事无不听赵高之言，而胡亥还沉迷美色，不理朝政。
我怎么也想不到，先帝如此神武雄才之人，竟生得如此孬种。
将军冯劫，右丞相冯去疾与我一同上书停建阿房宫，减少徭役，无奈他正在后宫宴饮作乐，一怒之下把他们二人都关押狱中。
我知道我没有被关押是因为我与他们有着利益关系。
我没想到的是，赵高竟然还诬陷我和长子李由谋反？关键是胡亥竟然相信了！
我被关押了进去。在狱中多次上书无果。
多次拷打，每一次都痛不欲生，呼天抢地。韩非啊，原来之前你那么痛苦吗？
我已经年过古稀，还要忍受如此痛苦，罢了，只要我建立的功业未灭，只要千年之后还有我李斯的名字，这一生也是值了。
我妥协了，我这身子着实受不了了。
秦二世二年七月，我被腰斩，夷灭三族，在受刑台上，看到我浩浩荡荡的家族，不由得想到了她的话，必不得寿终正寝。
二儿子在我旁边，哭着看着我，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在上蔡的时光。
“我还想和你们再牵着那黄犬，到故乡东门追逐那狡兔，这样的时光，还能回去吗？”
闭上了眼，刽子手刀落，顿时什么痛也没了，下半身还跪在那里，上半身却倒了下去。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和陛下缔造的大秦也要结束了。
我看到了李由，他还在雍丘与义军奋战，不愧是我的好儿子。紧接着看他被一刀斩杀。
好，比你父亲忠烈得多！由儿，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我还看到了我曾经平淡的生活，没有官场的烦恼，没有死亡的担忧。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和陛下建立的制度必将传承千年，千年之后，仍有我活过的痕迹。
最后，我看到了陛下。
“陛下！臣对不起你！”我伏在他身边，潸然泪下，“是臣，一手毁了陛下所建立的大业。”
“先生，朕怎么会怪你呢？若不是你，哪儿来的大秦帝国。”他把我扶了起来，拍了拍我的手，“先生受苦了，安心地去吧。”
最后那一眼，是残破不堪的秦川，是天下一统的帝国，是暗流涌动的咸阳，是梦回千转的上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