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节，大雪漫天。沉重的乌云笼罩在京城上空，挥之不散。
——
寒州，慕阳城。
昏暗高热的地下冶兵厂中，烧红的铁水映着女子发寒的脸色，有如鬼魅临世。
“邵云舟，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让你把东西销毁，这辈子都别再提这事？”
“是啊，我听了你的话，把上一批残次品全部销毁了。这一批换了新的设计图，我在之前的版本上做了改进……机体更轻便，威力更大，最主要的是，不会轻易走火，要试试吗陆将军？”
“邵云舟！！”陆北依终于还是吼了出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砍了你！”
“这我还真不信……”
男子早有防备，一个闪身躲到萧久安身后，贱兮兮地从肩膀处探出一个脑袋，蓝宝宝有样学样，两只爪子扒着他的肩膀，小翅膀扑棱得特欢实。
“我开这个冶兵厂可是王爷准许的，你想干嘛，以下犯上啊？”
陆北依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投落在萧久安身上，后者抿着唇角露出一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容，脸颊被高温蒸得发红，眼睛却亮入星辰。
陆北依的火气顿时去了大半。
“王爷，您怎么能纵容他这样胡作非为？这种武器的杀伤力根本不在百姓的认知范围内，一旦问世只会引起民心恐慌，到时候元王肯定会拿此事大做文章，他……”
“可本王觉得，若是为了名声而弃神兵，实在是太可惜了。”
邵云舟立马竖起大拇指：“王爷英明！”
他偷偷给萧久安手里塞了一把手铳，后者立马会意，面带微笑着将其递到女子面前，试探道：“要不，将军先试试？”
试个屁！都是她前世玩腻了的东西。
邵云舟这个不守天道的鬼先知，净知道作幺蛾子！
“砰……砰……砰！！”
树影婆娑，林鸟惊飞。
火铳枪口一缕白烟，萧久安非常给面子，抚掌赞叹了一句“将军好枪法！”
“……王爷谬赞了。”
邵云舟从远处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大块木制的靶子，最中间的位置赫然留有几个漆黑的孔洞。
“你可以啊陆北依，第一次打枪就能百发百中，莫非你是什么天生枪神圣体？”
陆北依：“……滚。”
邵云舟接住她扔过来的火铳，笑眯眯地说道：“你骂我也没用，王爷已经同意了。这批新品一共五十把，偏将及以上的将领人人都得配备，你爱要不要。”
事已成定局，多说无益。
“王爷，我有些乏累，先回去歇息了。”
“哦，好。”
陆北依朝着萧久安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在她身后，萧久安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有些担忧地看向邵云舟，“云舟觉得，她能想通吗？”
“王爷放心，她聪明着呢。”
陆北依不是固执的人，她连起死回生这么荒诞的事都可以坦然接受，唯独对一件武器反应这么大，这其中一定另有玄机。
邵云舟觉得，他得找她认真谈一次。
把萧久安送回院子之后，他便直接去了陆北依住的地方。
屋里的人在擦剑，神情淡漠专注，眉宇间含着淡淡的愁绪，宛若一轮怅凉的月。
邵云舟直接走进去，像个夜闯春闺的登徒子，脸上挂着不正经的笑，将两只酒坛放在桌上。
“聊聊？”
陆北依淡淡抬眸，把手里的剑放在桌上。
“我有点不明白你。上一世你明明对这些事避而远之，为什么这次非要掺和进来？你是先知，本应该最懂明哲保身。”
“第一，我是邵云舟，不是什么先知。第二，若有战乱，没人能明哲保身，包括山上的神仙。”
封口的塞子被取了下来，醇厚的酒香立即充斥着整个屋子。
邵云舟翻起桌上的茶杯倒酒，给她递了一杯，“你该庆幸，我没有把这些东西交给百姓。”
陆北依执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如果你真这么做，我保证你会以妖人的身份被活活烧死，而那些被你蛊惑的百姓，也会以谋逆的罪名被株连九族，子孙后代无有善终。”
邵云舟闻言，面上不见惧色，反而勾着唇角笑了笑，“所以，这就是你害怕那些武器的原因吗？”
“怪我上一世死得太突然。不过我发誓，那几张废纸就是我闲来无事随便画画的，绝对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你脑袋里的那些东西确实厉害，但在景朝，它不应该出现，也不能出现，就像你这个人一样。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神仙一样，带着你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邵云舟心神微颤，手指无意识地蹭了蹭冰凉的茶杯，他深深地望进女子隐含怒意的眼眸中，刹那间，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短短几个字，像是被人放在唇齿间反复回味了千万遍，带着几分笨拙的言不由衷。
“……”
陆北依无言以对。
突然的无话可说令气氛变得尴尬起来，青年目光闪烁着，抓起桌上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嗐！就是说呢，咱们是朋友嘛！哪有让朋友一个人冲锋陷阵，自己偷摸享福的，那多不厚道是吧？”
陆北依没搭这话，似是妥协了一般，换了个话题问道：“三日后我随王爷回京，你呢？”
对面的人下意识回道：“我跟你一起走。”
“那冶兵厂呢？文烈将军一个糙人，你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他？”
不放心。
青年抿着唇角不说话，似乎有些犹豫不决。
陆北依敛眉垂首，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拿冰凉的酒杯碰了碰他紧握的拳头，邵云舟回过神，将那只酒杯捉住，抓得很紧。
“你既然选择了做邵云舟，就要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冶兵厂那么重要的地方，一旦出了事，你我都是要负历史责任的。从这一刻开始，史书上记载奸佞罪邪的那一卷，已经为你我留了位置，何时着墨起笔，取决于你。”
女子双眸冷冽，一字一句说道：“所以邵云舟，你最好别像上一世那样说死就死，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把你挫骨扬灰！”
“这么狠心啊……”
邵云舟做出一副惊恐的神情，唇角却是止不住上扬，眉梢眼角溢出来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轻扬下巴，执起酒杯低低笑道：“那就请君，祝我长命百岁吧。”
酒杯碰撞，清澈醇香的酒液微漾，连同那份跨越了山海岁月，不清不白的遗憾，一起埋葬在此时此刻。
他日史书之上，你我共载一卷，又何尝不是一种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