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农扛着草药的脚步声在太医署朱红门前戛然而止。那扇钉着铜环的大门像头沉默的巨兽,门楣上“太医院”三个金字蒙着层灰,被檐角漏下的晨光割成斑驳的碎片。门内飘出的药味浓得发腻,混着若有似无的霉气,与药田清苦的草木香截然不同——像是把鲜活的草药塞进密不透风的陶罐,捂出了腐败的甜腥。
“这地方……不对劲。”左克·米兰的感知网刚探进门缝就猛地缩回,指尖泛起一层凉意,“里面的能量场乱得像团麻,有药材的燥气,有病人的浊气,还有……账本上的铜臭味。”
杰克·伦敦伸手推了把大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久病之人的咳嗽。门内的景象缓缓铺开:几排黑漆药柜顶天立地,柜门上的鎏金药名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地上的青砖缝里嵌着深褐色的药渣,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着没干的血;正厅中央的香案上,铜炉里插着三炷沉香,烟气却歪歪扭扭地打着旋,散不开,也升不高,憋在梁下形成团灰雾。
三个穿绯色官袍的太医围着张紫檀木桌争吵,声音比药碾子磨药还刺耳。为首的山羊胡太医正把本厚厚的账本拍在桌上,封皮上“崇祯十七年春疫诊治录”几个字被茶水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
“七月用‘荆防败毒散’,死七十一人;八月换‘清瘟败毒饮’,死九十三人!”山羊胡的手指在账本上戳出一个个破洞,指甲缝里还嵌着朱砂,“我说过多少次,这病是‘寒疫’,得用麻黄、桂枝温散,你们偏要用石膏、知母!看看这数字!越治死的人越多!”
对面穿绿袍的瘦高太医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药方子抖得哗哗响:“李太医怕是老眼昏花了!病人都烧得像炭盆,舌苔焦得能刮下灰,你还给他们灌姜汤?前儿个那户姓王的官宦人家,就是喝了你的药,半夜咳血而亡,连带着丫鬟仆妇死了五个!”他把药方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紫雪丹三钱”几个字被震得发颤。
扁鹊的目光掠过那堆散乱的药方,突然停在桌角的个青瓷碗上。碗里的药汁已经凉透,表面结着层褐色的膜,他用指尖蘸了点,放在鼻尖轻嗅——有黄连的苦寒,有黄芩的燥烈,还有麝香的窜气,药味虽浓,却杂而不专,像把各种锋利的兵器胡乱捆在一起,伤敌不成,先伤了自己。
“这药……不对。”他刚开口,就被山羊胡太医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银针,又冷又尖。
“哪来的野大夫敢在此妄言?”山羊胡捻着胡须,官帽上的孔雀翎随着摇头晃脑的动作扫过账本,“太医院的方子,是按《本草纲目》《伤寒论》定的,用的是大内库房的药材,轮得到你插嘴?”
药农背着的草药捆突然晃了晃,艾草叶从缝隙里掉出来,落在青石板上。瘦高太医看见那抹绿,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哪来的秽物!快扔出去!”他捂着鼻子后退三步,“这些田间野草,沾着泥土瘴气,若是污了太医院的药材,你担待得起?”
药农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攥着草绳,指节发白。扁鹊按住他的胳膊,弯腰捡起那片艾草叶,叶片上的绒毛在灰光里轻轻颤动。“太医可知,这片‘野草’,在城外救了十几条命?”他把叶片放在账本上,正好盖住“死亡率八成”几个字,“用它烧烟熏屋,能避秽气;煮水擦身,能退高热;就连这草灰,撒在污水沟里,都能杀杀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绿袍太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荒谬!简直荒谬!《黄帝内经》云‘疫气者,天地之毒也’,需用金石重药镇压,岂是这些草木能治的?”他指着香案上的个锦盒,“看见没?这是御赐的‘避瘟丹’,含珍珠、琥珀、麝香,一粒能抵你这一车野草!”
爱德华悄悄打开量子检测仪,探头对准那锦盒。光屏上立刻跳出一串刺眼的红色警告:“成分:硫化汞(朱砂)、硫化砷(雄黄)、铅丹……重金属含量超标380倍,长期服用可致肝肾功能衰竭。”他压低声音对吕崆菲说:“这哪是避瘟丹,分明是穿肠毒药。”
吕崆菲的指尖在虚拟面板上飞快滑动,调出太医院的采购清单。屏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采购避瘟丹三千粒,耗银五万两;采购艾草五十斤,耗银三钱;石灰一百斤,未采购——理由:‘市井俗物,不堪入内’。”她指着账本角落里的一行小字,“这里记着‘疫死者,皆弃于街’,他们宁愿花五万两买毒药,也不肯花三钱买艾草,更别说派人清理尸体了。”
扁鹊翻开那本“诊治录”,纸页粗糙,墨迹浓淡不一,显然是多人续写。前面几页还记着“某年月日,诊某某,用某药”,后面渐渐只剩下冰冷的数字:“三月初七,收诊二十三人,亡十九人”“三月十五,收诊三十七人,亡三十一人”。最让人揪心的是页边的小字批注,是不同人用不同笔迹写的:“今日药不够了”“又死了三个,柜子里的药材还够卖高价”“大人说,别管平民,先顾着官宦人家”。
“你们治的不是病。”扁鹊“啪”地合上账本,声音不大,却让争吵声瞬间消失,“你们治的是账本上的数字,是官帽上的翎子,是药柜里的银子!”他指着门外,“城外破庙里,用你们瞧不上的艾草、石灰、小米粥,救活了一个又一个;而你们守着这满屋的‘金石重药’,却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死去——这到底是医术不精,还是心术不正?”
山羊胡太医被问得脸色煞白,却梗着脖子喊道:“放肆!你可知我等是御医?治的是龙体凤脉,岂容你这乡野村夫置喙?”他突然提高声音,“来人!把这疯子和他带的秽物赶出去!”
几个药童拿着扫帚冲上来,刚要碰到药农的草药捆,就被杰克·伦敦的气血光刃拦住。红色的能量在刃身流转,映得药童们脸色发白,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在地上。
“谁敢动一下试试?”杰克·伦敦的声音像淬了冰,“你们这群穿着官袍的刽子手,用病人的命换银子,还有脸叫太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举着张纸,脸色惨白:“大人!不好了!西城那边……用了个老大夫的法子,把病人隔开,用艾草熏屋子,喝草药水,这三天只死了两个人!李老爷家的孙孙都好转了!”
山羊胡太医一把抢过纸,看完后浑身发抖,突然把纸撕得粉碎:“胡说!定是谣言!一群乡巴佬懂什么医理!”但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众人。
扁鹊看着满地的碎纸,突然想起药农田埂上的紫苏。那些植物从不争辩,只是默默生长,默默散发着清香,却比任何金玉良言都管用。他转身对药农说:“我们走。”
走出太医署时,门轴的吱呀声仿佛更刺耳了。阳光落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药柜里的霉味。药农背着的草药捆沉甸甸的,艾草的清香混着阳光的味道,竟比太医院的沉香更让人安心。
“他们会后悔的。”药农闷闷地说,脚下的药渣被踩得咯吱响。
扁鹊望着远处城墙的轮廓,那里依旧死气沉沉。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破庙里的艾草烟正在升起,像一道绿色的光,穿透疫气,照亮了那些被遗忘的角落。而太医院里那些蒙尘的金匮玉函,终究会被时光记住——不是因为里面的药方有多精妙,而是因为它们见证了,当医道被铜臭玷污时,会变得多么苍白无力。
夕阳西下时,太医署的争吵声还在继续,只是那声音越来越小,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而城外的破庙里,艾草的青烟正袅袅升起,与家家户户的炊烟交织在一起,在暮色里绘出一幅温柔的画。画里没有金匮玉函,没有名贵药材,只有一群普通人,用最朴素的法子,守着最珍贵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