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战场突然就安静下来,双方士兵都已停下厮杀,齐刷刷看向皇帝与项瞻,林如英等将领也各自在本军压阵,远远观望。
项瞻的呼吸有些乱,枪指刘闵,目光却死死锁定在策马近前的燕行之身上,等他靠近,才克制的喝问:“燕行之,你这是何意?!”
连燕叔也不叫了,可见他已是怒极。
燕行之自然也是觉察到了,点钢枪往地上一插,翻身下马,单膝扣地,抱拳道:“主公,今日你当众弑君,明日你为君,亦有人当众弑你,若是……”
“燕行之!”项瞻厉声断喝,“这件事,我们之前就已经说过了!”
“是说过,但……”燕行之瞥了一眼刘闵,“君权神授为虚妄,却系天下纲常,一旦崩坏,人心再无敬畏,此后欲壑难填,后世子孙凡有不忿,便要举刀向阙,若人人皆要凭武力夺权,天下将永无宁日。”
他放下另一支腿,双膝跪地,猛地抱拳,“末将,请主公三思。”
项瞻身子倏然前倾,青骁似是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扬起,在空中翻腾了几下。
再落下时,始终距离刘闵咽喉不足一寸的破阵枪也已收回,刘闵则趁隙后退两步,却未逃走,只坐地喘息。
他的目光在燕行之与项瞻身上反复横跳,似讥似怆,下一刻,竟放声大笑起来。
项瞻皱眉看着他,也不主动询问,只是眸中充满审视。
刘闵笑了好一阵,才感慨般摇了摇头:“堂堂南荣上将军,竟然会尊这么一个竖子为主……呵呵,项瞻,你为主公,却要听从下属摆布,连杀个人的权力都没有,朕真的想不通,如何就败给你了?”
“你找死?”项瞻眼中杀机暴涨,破阵枪嗡地一声再度扬起,“死到临头还敢离间,刘闵,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刘闵却是目露讥讽,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袍,捋了捋头发,上前两步,主动将胸口顶在破阵枪上,闭上了眼。
太过明显的激将,眼见项瞻退枪欲刺,燕行之脸色骤变,脚底猛地一蹬,窜出两步,情急之下,竟一把握住长枪枪刃:“主公,不可冲动!!”
项瞻下意识要使力,但见燕行之受伤鲜血淋漓,立时不敢轻动,但也勃然大怒,咬着牙问:“燕行之,我若一定要杀他?”
“若主公执意如此,末将请为刽子手!”
项瞻一怔:“你这是……”
“待末将为主公操刀,主公便下令将我军法从事,如此……”
“燕行之!!”项瞻怒不可遏,空气仿佛凝固。
林如英远远看见,心头骤紧,一夹马腹便要冲来,却被潘崇思死死扯住缰绳:“夫人,众目睽睽,主公未发令,您不可乱阵!”
林如英却以剑背将其打开,骤马狂奔而来,她翻身下马,剑未收鞘,人已挡在项瞻与燕行之之间,手握枪杆中间,目光扫过两人攥得发白的指节,说出了潘崇思刚刚说出的四个字:“众目睽睽!”
整个战场鸦雀无声,唯有残旗猎猎,火风翻卷。
良久,项瞻突然轻笑一声,伸手入怀,在传承甲内掏出一枚鎏金将印,抛了出去,朱红丝绦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啪地落在燕行之怀里。
金印沉甸,尚带体温,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燕行之心头一颤,也将他握着枪刃的手逼开。
“主……”
“别再叫我主公。”项瞻已顺势收枪,拨转青骁,背对燕行之,也背对刘闵,“你是上将,今天我把主公大印给你,兵给你,不论善名骂名,也给你,冀北三千里,我回去找师父,做一介布衣。”
“小满!”
林如英下意识就要去拦,只是刚迈出一步,青骁已扬蹄窜出十数丈。
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骑穿过残旗缝隙,越去越远,最后只剩一粒红点被黄昏吞没,林如英顿感头疼,扭头问道:“燕将军,这……眼下如何是好?”
燕行之深吸一口气,把金印交给身旁的楚江:“玄衣巡隐为主公直属,如同亲军,这大印交给你保管,不算坏了规矩。”
楚江犹豫了一下,还是双手接过,问道:“我这就去追主公?”
“不用。”燕行之摇了摇头,扯下披风一角,缠在受伤的手上,“战事已毕,后续军政要令还需盖印,你且留在我身边,主公既是回去见师父,襄王自然会……”
“襄王?!”一直看戏的刘闵突然出声,“燕行之,萧奉业没有死?”
燕行之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抱了抱拳:“请陛下移驾中军行辕,本将会以礼相待,待来日回到邯城,陛下去留,再作计较。”
“邯城?”刘闵瞳孔微缩,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摄政王安全离开了?”
“陛下好魄力。”燕行之道,“若非如此,本将也不可能如此顺利的领兵到此。”
刘闵挑了挑眉,上下打量起燕行之,好半晌,才又整了整狼狈的衣甲,笑道:“有萧奉业和你在背后支持,朕败给项瞻,不冤,但项瞻如此心性,终究做不得帝位,你们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燕行之面无表情,只侧身让开半步,做出请的手势,暮色下,那姿势像送行,也像送囚。
皇帝被控制,朝廷军再无半分战意,纷纷缴械投降,大战彻底结束。
荒原上余烬未冷,燕行之提枪策马,率林如英、聂云升、裴恪、钟瑜、谢明端巡视战场,先点各营名册,再收降卒。
重甲铁骑、凤翥军、虎蛟军、玄龟军,各照旧制归建;降卒四万三千余众,愿归乡者发给口粮盘缠,愿留者,则与钟瑜带来的两万步骑一起就地整编,一齐归于四军之内。
三日后,辰时,楚江率玄衣巡隐开道,燕字大旗当先,林如英居中控制皇帝、照顾张峰等伤员,聂云升、裴恪押后,近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邯城。
又七日,大军抵达,邯城东门自内而开。
城内已经不见半个官吏、兵卒,甚至连百姓都少了近半,这都是赖于刘淳与贾淼听命,护送太子西遁造成的。
是日夜,燕行之凭项家军主公大印,连颁数道诸如免赋、放赈、罢徭、赦死等安民政令,张榜四门,命军中书吏彻夜诵读,同时也派人沿街告示,使衢巷尽知。
邯城内外一片沸腾,燕行之孤身立于城楼,手缠白布,俯瞰万家灯火,却面无喜色。
耳听得脚步声近,他扭头看了一眼,笑问:“刘闵可安顿好了?”
“广乐宫,昔日他囚禁楚临丞的地方,派人守着呢。”林如英说着,来到燕行之身旁,盯着他的手,“您的伤……”
“无妨。”燕行之摇了摇头,默然片刻,沉吟道,“大召覆灭,北方既定,是该考虑一下,何时推主公登上那九五之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