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县和长安是不一样的。
北山县本就是因为冬天而兴，因为煤炭而立，这个时候，北山县要比往常更要热闹。
运输着煤炭，蜂窝煤的板车，从这里盛装后便分散向整个京兆府。
络绎不绝。
人山人海。
张楚，终于还是来了北山县。
自从吐谷浑回来后，张楚对北山县打心底是有些抗拒的。
虽说京兆七府之中，当属北山县最为齐全，但，终还是有埋葬于吐谷浑的乡亲尸首，尚且没有迎回。
就算是当初，张楚带着温破贼，薛仁贵，秦怀道他们走遍了其余六县，见到了每一个战死的将士家属，也把每一份属于阵亡将士的兑票送给了他们。
唯独北山县，张楚没来。
因为对北山县的熟悉，所以，阵亡乡亲的兑票，是让活着的将士带回来的。
北山府兵成建制保存，自然，所阵亡的乡亲，都有他们的邻居或亲朋，再加上北山县建立时的特殊，各家联系都是比较紧密的，就算是那些在北山县做工，而被划分到了北山府兵之内的其余将士，也都是有亲朋，都是有乡邻的。
北山县兑票发放的很容易。
可，即便如此，也让张楚心里诞出了逃避。
这是人之常情。
带着家乡人奔赴战场，自己回来了，可人家的孩子没有回来·······
不过，张楚也清楚，这事终归要面对，北山县纺织作坊到了这一步，也必须得自己出面组织运营了。
褚忠，刘氏，秦怀道，尉迟宝林，还有薛仁贵，李泰，孔惠元，裴行俭。
他们该做的，都已做的无比完美了。
张楚想着，自己静悄悄来，不惊动任何人，等时间彻底磨平了创伤，自己或许方能平常对待这里的乡亲，可当张楚乘马抵达县衙的时候，却发现，众人皆在，北山县的百姓们，也皆在。
“瞧，县尊来了！”
“哈哈哈·······看呐，看呐，这么长时间不见县尊，都快忘了县尊乘马时的样子了，怀念啊，怀念！！！”
“县尊终于来了，县尊一到，咱们的也总算是有主心骨了，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奶奶的，不就是一个狗屁东宫吗？掀翻他！！！我就不信了！！！”
“就是，就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要是当时我在场，老头子的拐棍，定然让他们的脑袋见红。”
“·······”
当张楚的身影愈发清晰的时候，百姓们确定了来者真的是张楚后，便瞬间沸腾，刹那欢呼起来。
一双双目光，都落在张楚身上。
北山县丞秦怀道，北山县尉尉迟宝林两人带着刘氏，李泰，裴行俭等人，也都是离得老远，便行了一个大礼。
“下官，拜见侯爷！！！”
秦怀道和尉迟宝林脸颊通红的，两人的声音竟就盖过了杂乱的北山县百姓。
“拜见侯爷！！！”
而当两人声音还没有落下，百姓们还有李泰，刘氏，薛仁贵，裴行俭他们也都是跟着高高吼道：“拜见侯爷！！！”
张楚加封秦川侯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这里。
封侯啊！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封侯！
当他们听说后，那叫一个激动和兴奋，皆为大哥感到高兴。
这个侯爵，大哥配得上！
这一声侯爷，他们叫的开心。
张楚胯下骏马的速度是越来越慢的。
当望见这么多人，当听到这么多迎接自己的声音，心情复杂的张楚多么希望，战马突然倒地亦或者突然掉头不受控制的狂奔起来。
不过，当骏马踩着小碎步，慢慢走入人群的时候，张楚长长吐了口气，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望着那一双双或饱含热泪，或欣喜若狂，或满是心疼，或轻轻朝自己颔首。
张楚的心，突然定了。
他看见了牛达的父亲，他看见了全闩的妻子和孩子，他看见了朱三的妹妹，他看到了仿佛那些暂时还摔在吐谷浑故人们的影子。
双眸，微微泛红。
抬头，不让眼泪落下，云卷云舒之间，一张张面庞，似乎在苍穹上闪过，他们带着笑，他们勾肩搭背，他们在冲自己笑。
张楚又是深吸了口气，好半晌，才再次垂眸。
四周，已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鸦雀无声。
显得有些死寂。
秦怀道，尉迟宝林，薛仁贵他们都攥起了拳头。
他们很清楚张楚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县尊，你终于回来了。”
“老头子我·······老头子我还真害怕，你不要我们了嘞。”
说话的是曹文的阿耶，一位满脸皆是皱纹的老农，现在，是焦厂里顶好顶好的领班。
张楚笑了。
“曹老头，你们可都是我费尽心思留下来的，老子能不来？不来你们跑了，老子找谁干活？”
“那是嘞！”曹老头笑了，已是不全的黄牙，露出他放心的神情：“不过县尊这你就多虑了。”
“跑？我们跑哪里去？天底下，还能找到第二个北山县？还能再找到第二个县尊？”
“大家伙说，是不是？”
曹老头大喊。
“这老家伙，今天算是说了句实在话。”石老头笑骂道。
张楚也是仰天长笑，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曹老头的肩膀，曹老头微微躬着腰，定定望着张楚。
张楚神情，渐渐凝重，手上的力道，也稍稍重了些：“曹师傅，老大他·······”
“嘿！”曹老头直接打断了张楚的话。
这一次，是他拍住了张楚的肩膀。
“县尊，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我阿耶，我二叔，我三叔·······嘿嘿，我阿耶弟兄五个，最后我记事的时候，就见过我四叔，其余人都死光啦。”
“我堂兄弟六个，瞧瞧，现在还活着的，就我自己啦。”
“可是·······臭小子们，别在后面站着了，都过来！”
曹老头朝后喊道。
一个老妇带着三个孩子走了过来：“可是现在，你瞧，我家死着死着，能活下来的却越来越多了。”
“老大战死，不怪任何人，更不怪县尊您。”
“下次县尊再出征，我家老二还活着呐。他叫曹武，今年刚结婚，媳妇已经有啦！”
“县尊，讲实话，真的，我真的一点都不怕，就算老二也死在战场上，可到时候，我家最少得有七八口人了。”
“到时候，等他们长大了，咱跟着县尊出征，可估摸着，到时候我家的人口，得二三十个啦。”
“真的，县尊，老头子我就没有见过，能这么多活着回来的时候。”
“之前啊，我老村子里，十个人出去，能回来两个，就谢天谢地，可是现在，才死了几个？”
“老头子我只有高兴，大家伙，也只有高兴。”
“县尊啊，俺们，得谢谢你，真的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孩子们·······这么多孩子们········又能回来几个呐？”
“这仗，是朝廷下令的，这兵，是朝廷征召的，县尊能视他们如自己的孩子，保护他们，爱惜他们，这已是他们莫大的福气了。”
“老大还能有一个墓，还能有人记住，县尊所发的兑票足已让这些孩子们成人，这，已是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才能遇见县尊您啊！”
“老头子我代老大，给你磕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