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深阔,金砖墁地。
蟠龙柱矗立如林,撑起一片恢弘而压抑的穹顶。
阳光自高高的雕花窗棂斜射而入,被切割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
光柱中尘埃浮动,如同时间可视的流逝。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矜贵的气息,却压不住那无形中弥漫的紧绷与凝重。
仿佛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太子杨元静立于御座之侧,身形挺拔,却敛尽锋芒。
他眼观鼻,鼻观心,宛若神游物外,又似老僧入定。
那张年轻的、本该意气风发的面孔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连呼吸都轻缓得几乎微不可闻,仿佛真的成了一件泥塑木雕的摆设。
而在人群最末尾,一道青衫身影同样静默。
正是刚刚被擢升为锦衣卫都指挥使,得以跻身此等核心议事之列的白夜天。
在一众紫袍红袍、玉带蟒服的朝堂重臣间。
他这一身素净青衫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奇异地协调。
他气质温润,眉眼平和,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眼前这唇枪舌剑、足以影响天下格局的激烈争辩。
不过是戏台上的一出折子戏,与他并无多大干系。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平静而深邃。
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掠过每一位发言者的脸庞。
那眼神不似在听辩,更像是在观察,在审视。
在等待着某个恰当的时机。
御座之上,乾帝杨盘身姿挺拔如岳,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部分眼神。
但那偶尔扫视全场的目光,依旧带着帝王的深沉与威压。
他的视线几次似无意般,掠过末尾那青衫身影。
见他始终不语,也并未出言催促。
只是那敲击着龙椅扶手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加重了一丝力道。
争论已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从日上三竿,到日头偏西。
殿内的光线由明转暗,再由侍者们悄无声息地点燃一盏盏宫灯。
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众人或激动赤红、或凝重铁青、或疲惫蜡黄的面容。
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扭曲。
投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陛下!官绅一体纳粮,乃动摇国本之策啊!”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出列,声音悲怆。
“士绅乃朝廷柱石,世代忠良,岂可与黔首同列,纳粮服役?”
“此例一开,人心离散,国将不国!”
洪玄机立时反驳道:
“李阁老此言差矣!”
“如今国库空虚,边患频仍,富者田连阡陌却规避赋税,贫者无立锥之地反受压榨。”
“长此以往,才是真正的国本动摇!”
“陛下圣明,此策正是为了充盈国库,强兵富民,巩固我大乾万年基业!”
“强兵富民?只怕是竭泽而渔,逼反天下!”
“尔等只知固守私利,可曾为陛下分忧,为天下百姓着想?”
“你……”
争论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
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刀剑在殿内碰撞交锋,火星四溅。
每一句话都牵扯着庞大的利益网络,每一次反驳都代表着不同势力的角力。
官绅一体纳粮,触及的是千百年来盘根错节的利益根本。
那是刮骨剜肉之痛,无人愿意轻易让步。
即便是杨盘手握帝王权威,面对这几乎囊括了整个统治基础的集体沉默与软抵抗。
也不得不考虑到可能引发的震荡。
显得比平日更加沉默。
洪玄机立于武将班首,身形如枪,面容冷峻。
他的拳头在袖中暗自握紧,指节泛白。
终于,在又一轮激烈的争吵稍稍平息,殿内只剩下粗重喘息声时。
杨盘微微抬起了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目光瞬间聚焦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
他没有看向再次准备出列的洪玄机。
而是将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那仿佛始终置身事外的青衫身影上。
“白爱卿。”
皇帝的声音依然洪亮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的波澜。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你入朝日短,旁观者清。对此新政之议,可有见解?”
刹那间。
殿内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审视的、带着不易察觉轻蔑的、还有如洪玄机那般锐利如刀充满探究意味的。
齐刷刷地聚焦到了白夜天身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白夜天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并未消散,他微微躬身。
从容不迫地出列,步伐沉稳,不见丝毫身为最低品级参与者应有的惶恐与紧张。
青衫拂动,带起细微的风声。
他站定,抬头。
目光温润,迎向那御座上的注视。
声音清朗温和,如春风化雨,瞬间冲淡了殿内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回陛下。”
他缓缓开口,字句清晰。
“臣,愚见。”
“官绅一体纳粮,立意高远,确是富国强兵之良策。”
“然其牵涉甚广,利益盘根错节,犹如治理汹涌江河,堵不如疏。”
“若骤然而行,操之过急,恐生激变,反为不美。”
几位之前激烈反对的内阁大臣闻言,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捋须微微颔首。
显然,他们认为这个新任的、手握锦衣卫权柄的年轻人。
还算识得时务,懂得进退。
杨盘眸光微动,未露喜怒,只是淡淡道:
“哦?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的手指依旧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等待着下文。
白夜天微微停顿,似在组织语言,也似在让方才的话语在众人心中沉淀。
他感受到那些代表世家宗派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才继续从容道:
“陛下欲革新取士,打破陈规,为王朝选拔真才,建万世不易之基业。”
“此乃固本培元之上策,自当坚定不移,推行天下。”
他先肯定了皇帝的另一项核心政策,旋即话锋微转。
“然,‘纳粮’之事,关乎钱粮赋税,触及根本,或可暂缓图之,以作缓冲。”
不等那些缓和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他紧接着抛出了自己的建议:
“臣建议,不妨双管齐下。”
“取士革新照常推行,可昭告天下,由洪太师与内阁诸位老成持重之大人共同操持。”
“以示朝廷公允,汇聚众智,亦可安天下士族之心。”
他将取士革新这块“肥肉”,明确交给了洪玄机和内阁共管。
既是分权制衡,也是给予了双方一个台阶和共同利益点。
“与此同时。”
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丝,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可同步开展另一项更为基础、却关乎国脉之事——‘丈量天下田亩,清点各方人丁’。”
“丈量田亩,清点人丁?”
此言一出,不少老臣眼中精光一闪。
彼此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可不是什么新鲜词,历朝历代哪位雄主不想搞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土地和人口?
但真正能做成的,屈指可数。
其中的阻力,来自地方豪强、胥吏、乃至朝中利益的代言人。
盘根错节,丝毫不下于直接推行官绅一体纳粮。
这白夜天,提出此议,是何用意?
白夜天仿佛没有看到那些,骤然变幻的神色和无声交流的目光。
依旧从容解释,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天下田亩、人丁,乃朝廷赋税、徭役、兵源之根本,是社稷之基石。”
“然经年累月,战乱、兼并、隐匿、流散者众。”
“鱼鳞图册陈旧失真,黄册户籍混乱不堪。”
“朝廷所能掌握之数,恐十不存七八。”
“各地州县上报,往往虚与委蛇,其中藏匿多少,诸公心中想必亦有考量。”
他目光扫过几位内阁大臣,那温和的眼神却让几人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
“若能借此机会,雷厉风行,彻底厘清天下田亩究竟几何,人丁到底多少,分布何处,归属谁家……”
“不仅能使赋税征收有的放矢,令国库增收。”
“更能为日后重划州省、加强地方治理、合理调配资源,乃至……”
他微微一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御座上的杨盘,才继续道:
“未来任何政策的推行,奠定坚实无比、清晰明确的根基。”
“此举,并未直接触及‘纳粮’之议,未动诸位大人及天下官绅眼下之利。”
“却实实在在为朝廷治理天下,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笼罩四野的信息之网。”
“待到这网织成,天下田土、人口之详情,尽在朝廷掌中,纤毫毕现。”
“届时,再欲推行任何政策,皆可精准施策,阻力自会消弭大半。”
“方能真正做到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溪流涓涓,清晰地流入每个人耳中。
没有激烈的言辞抨击,没有空泛的道德说教。
只有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与放眼长远的缜密规划。
他描绘的,是一个数据清晰、如臂使指的皇权图景。
一个将天下真正纳入精确管理的蓝图。
杨盘沉默,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了下来。
他深邃的目光注视着殿下的青衫臣子,心中已然明了。
这是迂回之策,暂避其锋,行釜底抽薪之事。
丈量田亩,清点人丁。
看似是基础性的行政工作,实则是在不动声色地直指世家宗派、地方豪强赖以生存的根本。
土地和人口的控制权与信息垄断权。
一旦成功,皇权威严才能真正深入乡野阡陌,穿透层层阻隔。
届时,再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甚至其他更深远的改革,阻力自然会小上很多。
而且,将取士革新交给洪玄机和内阁共同负责。
既是分权,也是安抚,给了双方一个体面的台阶。
那几个内阁重臣,再次相互交换着眼色。
眉头紧锁,暗自权衡。
他们宦海沉浮数十年,自然看得出这“丈量田亩”背后隐藏的锋芒。
这比直接要求纳粮更狠,是要挖他们的根!
但相比起立刻就要从他们,及其背后势力身上割肉的“官绅一体纳粮”。
前者似乎……更能接受一些。
毕竟,清查田亩人丁,是历朝历代都试图做的“正经事”。
他们有的是办法阳奉阴违,拖延搪塞。
利用地方胥吏和各方势力制造障碍,让清查工作步履维艰。
而且,白夜天明确建议暂缓“纳粮”,这符合他们最核心的眼前利益。
两害相权取其轻,给皇帝一个台阶,同意这看似更“温和”、“基础”的方案。
无疑是眼下打破僵局、各自喘息的最好选择。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太子杨元,此刻也首次抬起眼帘。
目光穿过人群,深深地看了白夜天一眼。
那目光中,之前的漠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惊讶。
这个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似乎并非简单的幸进之臣。
良久,那位须发皆白的内阁首辅,李老大人,缓缓出列。
他的步伐有些蹒跚,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却依旧保持了重臣的仪态,躬身道:
“陛下,白都指挥使之言,老成谋国,思虑深远。”
“丈量田亩,清点人丁,确是厘清国本、奠定基业之要务。”
“若能成功,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老臣以为,白指挥使所献之策,或可依此试行。”
有人带头,其他几位原本激烈反对的重臣也相视一眼,纷纷出列附议。
“臣附议。”
“白指挥使之策,稳妥可行,臣亦附议。”
僵持了数个时辰,几乎陷入死局的朝议。
竟因白夜天这轻飘飘的几句分析建议,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杨盘深邃的眼眸中,一丝满意的神色飞快掠过。
旋即被帝王的威严所覆盖。
他知道,这是目前形势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看向白夜天的目光中,那份赏识不再仅仅流于表面,而是多了几分真切的看重。
此子,不仅实力超群,心思更是缜密深沉,懂得审时度势。
更懂得如何四两拨千斤,于无声处听惊雷。
“准奏。”
杨盘的声音恢弘而起,定下了最终的基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新科取士革新之事,由洪太师会同内阁,详细拟定章程,尽快推行。”
“至于丈量天下田亩,清点各方人丁一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白夜天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无以复加的重托。
“便交由白爱卿,全权负责!”
“锦衣卫协理此事,有监察、督办之权!各州府县,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说着,他取过龙案之侧,一柄装饰古朴、鲨鱼皮鞘的连鞘长剑。
那剑样式简洁,却自有一股深沉的威严散发出来。
由贴身内侍躬身捧起,快步送至白夜天面前。
“朕,赐你尚方宝剑!”
杨盘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震响在殿宇之间。
“内阁大臣、亲王以下,凡有敷衍塞责、阳奉阴违、贪腐枉法、阻挠清查者。”
“无论品级,无论出身,你可持此剑,先斩后奏!”
“朕,予你专断之权!”
白夜天看着面前那柄,象征着生杀予夺特权的古朴长剑,神色依旧平静。
只是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深了一丝。
他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宝剑,触手一片温凉。
他躬身,行礼。
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
“臣,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