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捆鲜嫩的野菜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道无声的感谢，也像一个微弱的信号。
万俟泽看了它片刻，最终将其收起。
林辰的这份小心翼翼的好意，他收到了。
但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老四的经济来源异常，光靠村里这些零碎信息很难拼凑出全貌。黑市，这条隐藏在计划经济下的灰色渠道，很可能就是“夜枭”变现未来信息、获取资源的关键路径。
他需要去黑市亲眼看看。
【大佬，县城黑市的位置和大概开放时间基本摸清了。通常在城西的老纺织厂废料场后面，凌晨四五点开始，天蒙蒙亮就散。】花小千汇报着它从各种闲聊和脑电波杂音中筛选出的信息，【不过很危险，经常有市管委的人突击检查。】
“嗯。准备一下，明天凌晨去。”万俟泽做出决定。
风险必须冒。
晚间，他没有睡沉，凌晨三点左右便悄然起身。
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旧衣服，用灰稍微抹了抹脸，让自己看起来更普通。
对着模糊的玻璃照了照，确认没什么破绽，便如同幽灵般闪出老屋，融入浓重的夜色中。
县城距离红星公社有十几里山路。万俟泽脚步轻快，身形在黑暗中穿梭，避开可能有人家的地方，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看到了县城的轮廓。
按照花小千的指引，他绕到城西，找到了那片废弃的纺织厂。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霉味。
绕过堆积如山的废料，后面竟别有洞天——一片相对空旷的场地，影影绰绰已经有不少人聚集，低声交谈，用手电筒或马灯微弱的光照着彼此手里的货物。
这就是黑市。
紧张、隐秘，充斥着一种压抑的交易狂热。
万俟泽压低帽檐，放缓脚步，像一个真正来淘换东西或出售物资的农民，慢慢穿梭其中。耳朵却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
“粮票……全国粮票……”
“工业券有没有？要肥皂票……”
“自家做的腊肉，换点细粮……”
“老母鸡，下蛋勤快……”
大多是些农副产品、票证的交换。
但万俟泽敏锐地注意到，在几个角落，有些交易显得更隐秘，交易双方的眼神也更警惕。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
“……东西带来了吗？”一个压低的声音。
“带来了，钱呢？”另一个声音更沙哑。
“先说好，要是假的……”
“放心，都是内部流出来的……图纸……”
图纸？万俟泽的心猛地一跳。
他借着整理衣领的动作，微微侧头，看到阴影处两个人正在交易几张卷起来的纸。光线太暗，看不清内容，但那个词让他瞬间高度警觉。
是“夜枭”在出手吗？交易的是什么图纸？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极力去听。但那两人声音极低，且很快完成了交易，各自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万俟泽没有跟上去。
黑市人多眼杂，跟踪很容易暴露。
他记下了那两人的粗略特征和离开方向，继续观察。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又听到了几起疑似涉及技术信息或稀缺工业品的交易，但都无法确定是否与“夜枭”有关。陈老四似乎并不在这里。
难道判断错了？或者他有更隐蔽的交易渠道？
就在万俟泽思索时，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压低了的惊呼：“市管委来了！快跑！”
瞬间，整个黑市像炸开的马蜂窝，人群慌乱地四散奔逃，撞倒货物也顾不上捡；手电光乱晃，呵斥声、奔跑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万俟泽反应极快，立刻朝着预看好的一条偏僻小路撤退。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正从主入口冲进来堵截。
【大佬，右边！右边巷子通！】花小千紧急导航。
万俟泽闪身钻进右手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巷道。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吆喝：“站住！别跑！”
巷道七拐八弯，光线昏暗。
万俟泽速度极快，眼看就要甩开后面的人。突然，前面拐角处又出现一道手电光，另一个市管委人员包抄过来！
前后夹击。
万俟泽眼神一冷，计算着硬闯过去的可能性。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个堆得高高的破箩筐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拽了过去！
万俟泽心中一凛，下意识就要反击，却听到一个极其短暂又熟悉的气声：“……别出声！”
是林辰？！
他怎么在这里？！
不等万俟泽多想，那只手用力将他按蹲下来，藏在巨大的箩筐和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几乎同时，前后两个市管委的人员在拐角处汇合了。
“妈的！跑哪去了？”
“肯定往那边跑了！追！”
脚步声匆匆远去。
狭窄的空间里，万俟泽能清晰地听到身边人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喘息。黑暗中，他勉强能看到林辰模糊的轮廓，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显然也害怕到了极点。
市管委的声音渐渐远去，巷道里恢复了死寂。
“……你怎么在这？”万俟泽压低声音问道，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一个胆小怯懦的乡下青年，凌晨出现在危险的黑市？这太不合常理了。
林辰像是被他的声音吓到，猛地缩回手，身体往后蹭了蹭，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来卖……卖点山货……换、换盐……”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充满了后怕，“看、看到他们抓人……就、就躲起来了……刚、刚好看到你……”
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合理。
很多村民会偷偷拿点山货农产来黑市换些必需品。他躲起来自保，恰好看到万俟泽遇险，情急之下出手相助……似乎也说得通。
但万俟泽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太巧了。
而且，林辰刚才拉他那一下，力道和时机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不像一个慌乱失措的人本能反应。
万俟泽的目光在黑暗中锐利地审视着林辰。
林辰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墙缝里。
“谢谢。”万俟泽最终没有追问，只是低声道谢。
无论原因如何，林辰确实帮了他。
“……没、没事。”林辰的声音细若蚊蚋，“他、他们走了……我们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两人从藏身处出来，不敢停留，一前一后，沿着最阴暗的巷子快速离开了这片区域，直到彻底远离了废弃纺织厂，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站在空旷的郊外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林辰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万俟泽，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那副样子，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怯懦的少年，仿佛刚才黑市里那个果断出手的人只是万俟泽的错觉。
“回去吧。”万俟泽最终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需要时间消化今晚的信息，也需要重新评估一下眼前这个看似简单的林辰。
“嗯……”林辰小声应着，像得到特赦令一样，立刻转身，几乎是小跑着朝着红星公社的方向走去，很快就和万俟泽拉开了距离，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万俟泽没有立刻跟上；他站在原地，看着林辰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
【大佬，这林辰……有点意思啊。】花小千的语气也带着玩味，【黑市卖山货？刚好救了你？这巧合度有点高哦。】
“嗯。”万俟泽应了一声。
他也觉得蹊跷，是单纯的巧合和善良？还是……这个林辰，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他又想起那天询问王技术员事件时，林辰过度的慌张。
看来，这个红星公社，藏着秘密的，并不止“夜枭”一个。
他收敛心神，将关于林辰的疑问暂时压下。
当务之急，还是“夜枭”和黑市。
虽然今晚没有直接抓到陈老四的交易现场，但证实了黑市确实存在技术信息的非法交易。而且，他记住了那几个可疑交易者的特征。
这趟冒险，并非全无收获。
万俟泽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公社走去。
晨曦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