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坝子公社的惊魂一夜与后山的生死相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万俟泽与林辰之间漾开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回到红星公社那间熟悉的土坯房,生活的表象似乎依旧,内里却已截然不同。
万俟泽依旧是社员眼中那个沉默寡言、能力卓绝的韩知青,他承包了所有重活,挣足工分,将林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但那双以往总是带着疏离和审视的眼眸,在看向林辰时,冰霜尽融,只余下清晰可辨的疼惜与守护。
他依旧话不多,却将关心落在实处:冬日总提前暖好被窝,夏日不忘驱蚊洒扫,林辰稍有咳嗽,一碗温热的姜糖水便会递到手中。
林辰肩上的伤口渐渐愈合,留下一道深色的疤痕,像是刻在他单薄身体上的忠诚印记。然而,那次重伤叠加早年积累的亏空,终究损了他的根基。他变得比常人更畏寒,气力不济,再也无法承受田间的风吹日晒。队里照顾他,安排了记工员兼看守仓库的轻省活计。
日子仿佛慢了下来,在煤油灯晕黄的光线下,在院坝夏夜的星空下,在冬日炉火的噼啪声中,缓缓流淌。
万俟泽教他认更多的字,读那些被小心筛选过的书,讲那些山河远阔的故事。林辰安静地学,眼神日益清明,一种被精心灌溉后焕发的生机,悄然取代了曾经的怯懦与茫然。
岁月无声,浸染山河。
知青返城的大潮来了又走,韩泽却像扎根的老树,岿然不动。
理由简单而充分——林辰因他而伤,他离不开这片水土,而他,也习惯了有林辰的烟火人间。
李支书老了,王会计接了班,当年的娃娃们长成了壮劳力。
山外的世界天翻地覆,收音机里传来的消息越来越让人眼花缭乱,老屋却仿佛停留在时光的琥珀里,只是墙上林辰的毛笔字越发端正,万俟泽的眼角也添了细纹。
然而,生命的烛火有其定数。
林辰的身体,如同万俟泽早已预料的那般,并未因年岁增长而强健,反而如同秋叶般,在经历过最绚烂的安稳后,不可逆转地走向凋零。他的脸色日益苍白,脚步愈发虚浮,多数时候只能躺在院中躺椅上,盖着厚毯,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万俟泽守着他,动用着这个世界规则允许范围内的一切方法,细致温养,却也明白,这是这具身体承载灵魂的极限,是宫奇辰为追随他、为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年代保护他,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他所能做的,唯有陪伴,让这最后的旅程,充满安宁。
最后的时光,林辰时常陷入昏睡。清醒时,眼神依旧清澈,望着韩泽,满是依恋与满足。“阿泽,”他声音微弱,却带着笑,“这辈子……像梦一样……真好……”
万俟泽紧握着他枯瘦的手,俯身,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沉而笃定:“不是梦,睡吧,辰儿。只是小憩,我们……定会重逢。”
林辰安然地阖上眼,嘴角噙着一抹恬静的笑意,呼吸渐渐归于平静。
万俟泽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屋内仿佛还残留着林辰的气息,窗外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山峦叠影。
他没有流泪,心中是一片深广的宁静,如同完成了某个极其重要的仪式。他亲自为林辰净身、换衣,选了向阳的坡地,将他妥善安葬,墓碑朝着老屋的方向。
站在新坟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
几十年的光阴浓缩于此,从那个雨夜破庙里的初遇,到如今的生死相隔,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他心中关于林辰(宫奇辰)灵魂印记异常、身体格外孱弱的疑团,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弭,反而愈发清晰。
【大佬,该世界因果线已彻底平稳。滞留极限已至,总部传来下一个小世界的信息,急需您前往拯救,通道准备开启。】花小千的声音响起,带着完成漫长任务后的松弛和前往下一个世界的迫切。
“回归前,对我在此世界任务全程,特别是目标灵魂体相关异常数据,进行最高权限的深度分析报告。”万俟泽的声音冷静如常,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指令收到!开始整合数据……分析中……】
万俟泽的身影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消散于山坡。
下一刻,他已置身于流光溢彩、贯穿无数世界的时空通道之中。
就在这时,花小千的汇报声响起,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深度分析完成。核心发现:目标灵魂体(林辰)在此世界初始阶段,其灵魂外围存在一层极高强度的非自然屏蔽场。该屏蔽场结构与能量特征,与数据库记载中已近乎绝迹的古老种族——“灵犀族”所独有的“匿迹秘法”匹配度高达92.7%。】
“灵犀族?”
这三个字,如同一把沉寂万古的钥匙,猛地插入了万俟泽灵魂深处某把锈迹斑斑的锁。
并非清晰的记忆,而是一种剧烈的、源自本能的灵魂震颤!
刹那间,他眼前的时空流光扭曲变幻,一幅破碎却浩瀚的画面强行闯入他的意识——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纯粹银色能量构成的星海,瑰丽而死寂。
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修长轮廓,静静地悬浮在星海中央,仿佛等待了亿万年时光。那轮廓转向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深切眷恋、巨大悲伤与决然孤注的意念,如同潮水般冲击而来……
“阿泽……”
一个缥缈的、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的呼唤,直接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
画面戛然而止。
剧烈的刺痛感从灵魂本源传来,万俟泽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按住额角,身形在通道中微微晃动。那感觉来得迅猛,消失得也快,只留下空荡荡的回响和一片冰冷的战栗。
【大佬!您怎么了?检测到您的灵魂波动出现剧烈震荡!】花小千惊慌道。
万俟泽缓缓放下手,眼神已是一片骇人的冰冷,深处却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烈焰。“灵犀族……匿迹秘法……代价是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花小千的声音带着颤音:【记……记载显示,此秘法以燃烧自身本源灵魂力量为代价,旨在极端危险环境下隐匿踪迹,但会对施术者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严重缩短其魂体寿数……这……这恐怕就是林辰同志在此世身体异常孱弱、灵魂印记难以感应的根本原因……】
燃烧本源……不可逆的损伤……
那个星海中孤独等待的轮廓……
那个跨越时空的呼唤……
一切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宫奇辰,不仅是跟随他,更是在用毁灭自己的方式,一次次笨拙而决绝地扑向他可能面临的危险,只为护他周全!
巨大的冲击如同星际风暴,席卷了万俟泽亘古冰封的心湖。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主导这场跨越世界的追寻与守护,却从未想过,那个看似需要他庇护的灵魂,早已在暗处,为他燃尽了自己!
那瞬间闪回的记忆碎片,虽然模糊,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真实感,指向他与这个“灵犀族”有着极深的、被他遗忘的渊源。而宫奇辰,显然是这渊源的核心。
他看向通道前方那片代表着下一个任务世界的、充满辐射与混乱的废土景象,目光锐利如亘古不化的寒冰,却又带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炽热。
“辰儿……”
“下一个世界,无论何等险恶,我必先找到你。”
“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谜团,阻挡在我们之间。所有的因果,我都将亲手揭开。”
他的身影化作一道决绝的流星,带着前所未有的明确目标与汹涌的情感,冲入了那片绝望的星辰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