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聪二年腊月十二,傍晚时分天上飘落起了零星的雪花,沈京城内临近大西门怀远门的一处宅子几个奴仆正攀着梯子将灯笼里的蜡烛点燃,朦胧的红色幽光亮起,同时也将飘落的雪花点亮。
一队人影从偏门入了府邸,四下里家仆和婆子丫鬟说的都是汉话,原本低着头的贾天寿微微一愣,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将头低了下去。
他身旁的牛二则没这个胆量,一直低着头,迈着的碎步看起来颇为滑稽,像是怕惊着了落雪。
“等着。”
在一处屋子前,领着的人停下了脚步,自己进了屋中,听到脚步声走远了,牛二这才抬起头来左右打量起这个宅子来。
这是一处典型的明式三进宅院,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正屋的抄手游廊下栽着两棵树,而正屋除了屋檐下的两个灯笼以外,黢黑一片,两边的耳房里传出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听得不那么清楚。
“别瞎看。”
贾天寿低着头,拉了拉牛二的袖子。
路上打量也就罢了,现在可是在内院,真要看到了什么是要被剜眼睛的。
牛二缩了缩脖子,将脑袋低了下去。
直到两个人的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正屋的门才“吱呀”了一声,紧接着扶手游廊下传来一声“进来。”
贾天寿“嗳”地应了一声,拉着牛二进到了屋内。
屋内同样并未掌灯,黑黢黢地,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人影,其中一个坐着,剩下的则站在座位的两旁。
贾天寿不敢多看,和牛二一起跪了下去,
“奴才……叩见旗主贝勒爷!”
岳托是四小贝勒之一,同时也是贾天寿、牛二两人所在的镶红旗旗主。
“旗主?”
脑前六七步的位置,传出了一声轻笑,随后就听见一个人十分低沉的声音说道:“我不是岳托贝勒。”
这人说的是辽东汉话,口音纯正地让贾天寿微微一怔,但马上就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你们跪的,是抚顺额驸。”
李永芳!
“奴才,叩见额驸。奴才该死,实在不知是额驸要见我俩。”
贾天寿的冷汗瞬间就落了下来,连忙重新磕了三个头,马上改口道。
如果说对岳托是敬畏的话,那对于李永芳就是彻底的恐惧。
作为第一个归附后金的明军将领,起初努尔哈赤做出了千金买马骨的姿态,对其十分重用,归在其下的汉军不下万余,李永芳也真个卖命,接连劝降、策反了众多明军的将领。
并与此同时积极刺探大明的情报,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女婿武长春送到了大明的京师。
但尽管李永芳尽心卖命,不过叛徒嘛,在哪里都属于被唾弃的对象,因此遭到了后金贵族的斥骂乃至羞辱。
天命后期,更是被努尔哈赤冷落,收了其手中的兵,只让他做一个闲人。直皇太极继承汗位以后,在岳托等人的劝谏下,李永芳才重新起复,仍掌管对大明的情报事。
因此对于普通的汉人包衣来说,久未露面的李永芳,在他们的眼中颇为神秘,甚至其人喝血食肉的谣言在市井广为流传。
做情报工作的,名声确实都不怎么好,这一点恐怕郭骡儿也感同身受。
李永芳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两下,声音里有些许痰声,听起来身体似乎抱恙。
咳了一阵,李永芳终于开口:“你们哪个是贾天寿?”
“主子……奴才便是贾天寿。”
“听说也去过李朝?”
“是……”
贾天寿眼角上台,浮现出了去年的回忆:“去年去过,当时攻义州时奴才便是第一批。”
“后来又去了锦州?”
直到现在,李永芳仍淹没在黑暗当中,根本看不清到他的面容,而隐约的黑影,更让人觉得压迫。
贾天寿不知道原本说好了要见岳托,但为什么会是李永芳,更不知道李永芳为什么问及他的过往,但一点瞎话都不敢说,远远笨笨又将他在锦州的事说了一遍,甚至生怕露了什么细节。
李永芳呵呵笑了起来:“命还真好。”
黑暗当中,贾天寿脸上堆起了笑容:“全都仰赖主子们的庇佑,要是没有各位主子,奴才怕是现在已经成了一堆狗粪。”
“阿克善说你是个好奴才属实不假。”
李永芳先是赞了一句,然后说道:“阿克善向上呈请为你保举抬旗,这抬旗的事一路到了岳托贝勒那里,但你可知为什么是我来见你?”
“奴才……属实不知。”
贾天寿将身子伏了下去,继续表了忠心道:“但不管哪个主子差遣,奴才绝无二话。”
李永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停顿了片刻:“你我都是汉人,汉人有句话叫成人之美,你抬旗是为了娶那女真女人我说的不错吧?”
贾天寿没想到,李永芳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吓了一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是,主子,俺,俺想娶那女子。”
“算你老实。”
但李永芳接下来的话就让贾天寿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你识得乐亭县的守备韩林是吧?”
贾天寿咽了口唾沫:“奴才确实认识一个叫韩林的,当初我们一起来的这儿,一起在阿克善主子家当包衣。”
后面的话,贾天寿就不敢说了。
李永芳接过话:“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跑回去?”
“奴才……”
贾天寿牙齿都抖了起来:“奴才在南边时,每受欺辱,在这里虽然当着包衣,但反而活了一个人样,因此奴才决计不走!”
李永芳哈哈大笑道:“老夫一直被人称作死心塌地的汉奸,没想到今日竟然遇到了同类。”
贾天寿讷讷不敢出声,但他也没继续追问贾天寿,反而转向牛二问道:“牛二,你也识得喽?”
“小……奴才确实识得,当初奴才在锦州当小二时,韩林没少去店里。”
两个人此时已经恍然,看来此次会面,围绕的就是他们和韩林的关系。
“既然如此,你们抬旗的事儿,我也会和岳托贝勒作保,不过你们抬旗了以后,可要为老夫做一些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