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意识模糊的陆行则出现在自家宅子面前的那一瞬间，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头倒了下去。
预料中的坚硬石板并未触及身躯，而是被一双手给牢牢地接住。
“是甘老哥吗，好久不见。”
熟悉的，带着些许迷茫的嗓音响起，甘长林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是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庞。
眉宇间已无往日的懵懂，反而被沧桑取代。
“难道我喊错了吗？”
看着甘长林一脸诧异的模样，那人神情一僵，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抬手扶住额头。
“那个，抱歉啊，我，我不是...”
望着对方语无伦次的样子，他忽然鼻尖一酸，伸出一只手，搂了上去。
“没事，没事，醒来就好了。”
刚才面对陆行则死亡时忍住的泪水，此刻终于决堤般涌出。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小子，我们还以为你怎样了，醒来就好，记不记得我们并不重要。”
或许是太过激动了，甘长林大力拍打着阿牛的后背，仿佛这样才能倾泻掉心底压抑已久的悲恸与狂喜。
阿牛咧嘴笑着，眼角泛着泪光，虽然这份记忆，并不完整，可带给他的悸动，远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他没想到，当初的自己，也曾以弱小的身躯背负过他人的生死，也曾与他人并肩战斗过。
这与心中想象那高不可攀的修士形象截然不同，却更为真实动人。
才刚刚经历大战，甘长林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油尽灯枯的境地，若不是那些丹药，只怕也难以坚持到现在。
现在，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跪倒在潮湿的青石板上。
脸上的笑意仍未散去，在意识逐渐模糊的瞬间，他喃喃一笑，说出了自己心中最深切的祈求。
“洛老弟，麻烦你，再救救睢阳。”
“夫君！”
一声急唤从旁响起，一名妇人带着几名家丁，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妇人扑通一声，差点晕倒在甘长林身旁。
看着夫君脸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近游丝的样子，她崩溃地号啕大哭，泪珠一颗一颗地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
“我该叫你嫂嫂吗？”
忽然，身侧传来其他人的声音，没有陆行则的轻佻，尽管带着几分迟疑，但充满了真诚。
她抹了抹眼泪，指挥家丁将甘长林与陆行则抬进去，这才回头看向开口之人。
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与城中所传的画像有七分相似，却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但比起传言中那冷峻的形象，多了几分单纯。
“你...你就是那洛千尘？”
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疑问，却如同在他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阿牛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我是。”
望着妇人红肿的双眼，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这个名字，他曾以为只会出现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如今没想到却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期盼。
“甘大哥方才说的那句话，我记下了。
我自己的债，我洛千尘自己还。
无论前路多难，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让这座城倒下。”
可当话音落下，妇人却一把拦住了阿牛即将离开的身影，尽管她眼中满是恐惧，也没有松手。
“别做傻事，我相信夫君，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也不该由你去承担，不如趁这个机会，你与那姑娘一起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随着最后几个字落下，妇人的脸色也逐渐变得坚定无比。
作为睢阳城中，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的普通人，她一开始自然是对传言深信不疑。
再加上目睹了那一天的惨状，这才将自己的无力感，化作愤怒，全部倾泻到洛千尘身上，至少这样一来，她能好受些。
这番劝告算得上是眼下最合适的选择，因为哪怕是恢复如初的洛千尘，也不敢说，面对一个隐世世家，能有一战之力。
可阿牛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记忆中那个繁华的睢阳城，早已化为断壁残垣，如今只剩满目疮痍。
而在那之中，他看见的不只是废墟，还有无数双期盼亦或者仇视的眼睛，更有自己的坚持。
记忆中的自己，曾一人一刀，立在万家灯火之前。
“那今日，我亦不能背对这芸芸众生。”
向神情呆滞的妇人投以宽慰的微笑，便招了招手，转身离去，而在那前方，是由隐世家族把持的睢阳城。
“你们做得够多了，不能因为我再将你们给牵扯进来了，嫂嫂。”
听到这最后两个字，她忽然有一种悲戚感，仿佛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是一条不归之路。
竹林沙沙作响，一大片残叶随风而起，仿佛在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
阿牛面色沉静地踏过焦土，一路向前。
下水，入城，闯过破败的城墙，来到了皇城外。
而他的举动，自然引来了无数目光的窥视。
这与那人七八分相似的容貌，让暗处的视线骤然凝滞，呼吸为之一紧。
“那是，洛千尘？”
“洛千尘？”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时此刻，在睢阳城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心中，要问他们最感谢之人，可能会顾左而言他。
但若问起最痛恨的，必然是这个名字。
如今睢阳城的惨状，在他们心中，无疑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走，看看这人还敢回来做什么。”
“哼，听说是在外面没死透，这不回来找死？”
一道又一道的人影聚集而来。
而当他们的目光聚集在那道单薄的背影上时，万千种情绪随之而来。
有人颤抖着指向他，眼中喷火；有人默然垂首，不敢直视。
愤怒的咒骂声渐渐响成一片，人们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尽情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有迁怒，有谴责，更有抱怨，但无一例外，都是冲着洛千尘而去。
“你还敢回来，知不知道上仙一来，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都是你这个缩头乌龟，害了我全家，今日我要亲眼看着你的下场！”
伴随着咒骂而来的，还有投掷物，口头上的发泄似乎不够，他们纷纷捡起石头砸向那个沉默的背影。
石块落下，却被一道无形屏障拦下，水清秋如同九天玄女般落下，冷眸扫过一圈，手中长剑轻颤，散发出凛冽寒意。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再不敢上前半步。
只是眸子中的怨恨并未消散，反而如野火般在心底蔓延。
阿牛无奈地冲着她摇了摇头，一步踏出，便已经来到了皇城正殿的石阶之上。
“你们要找的，不就是我吗？出来！”
声音突然响起，如雷霆炸裂，震得整个皇城都在颤抖。
黄金大殿，黄金堆砌而成的王座上，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而它的出现，使得下方的群臣齐齐跪伏于地，战栗不敢抬头。
“见过仙长。”
那道身影居高临下，目光如刀，落在夏沅圳身上，嘴角勾勒出一丝讥笑。
“陛下，此人已经回来了。”
夏沅圳默默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坐在本该是自己位置上的身影，指尖微微颤动，却未多言。
他目光扫过殿中跪伏的群臣，开始发号施令。
“所有禁军，出城剿敌。”
伴随着一声应答，睢阳城仅有的战力，禁军迅速集结，铁甲铿锵，如黑潮般涌向城门。
一时之间，整座城池陷入死寂般的压抑，唯有铁蹄踏地之声回荡在街巷之间。
人影见此，很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原处。
只有夏沅圳，转身，看向城门外的方向，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阿牛抬脚前行，在无数条视线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踏上虚空，与刚刚对峙的禁军统领隔空相望。
“罪人洛千尘，奉陛下之令，今日必诛。”
“我找得不是你们，让他们出来。”
阿牛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逐渐开始出现了变化，冷漠中透着悲悯，仿佛看穿了这场闹剧背后的苍凉。
水清秋在旁注视着这一切，于她而言，眼前的这一幕却是两个极为相似的男子，逐渐重合到了一起。
出现变化的，当然不只是气质，就连实力，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周身灵力翻涌如潮，竟与天象共鸣。
归府，炼神，养魂，精一，接连突破之下，他从一个普通人，实现了跃至修士境的惊人蜕变。
当然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他御空而立，俯瞰整座皇城，衣袍猎猎，眼中异色闪烁，若有人细看，定然会发现，其眸中所映出的景象，是三道身影相互交错的模样。
“你真的决定好了？”
一片灰白之中，洛千尘开口问道。
阿牛却回以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此前的我，并不愿意就这么被命运束缚，可如今，我倒是觉得命运之链亦可化作攀登的阶梯。
毕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分得那么清楚，不过是各自的私心作祟。”
“刚开始的我，觉得以前的你，也与那些仙人是一模一样的德性，我不愿意成为他们。
可后来我才明白，你背负的远比我想得多，你承受的痛，走过的路，都是我无法想象的深渊。
我曾怨你冷漠，可如今才懂，你的视而不见，已经是对他们最好的结局，至少，你替大家报了仇，谢谢。”
他弯腰躬身朝着洛千尘一拜，洛千尘沉默不语，但却并未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