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鸣谢:tijin的大神认证,特此加更!>
暮色如血,泼洒天地。
残存的克烈骑兵如同被恶狼撕咬后的伤羊,沿着色楞格河支流仓惶西窜。马蹄声凌乱而沉重,踏过丰茂的水草,却只留下惊惶的痕迹。
夕阳的余晖涂抹在骑士们染血的甲胄和颓丧的脸庞上,映出一片死气沉沉的铁灰色。无人言语,唯有粗重的喘息、伤者压抑的呻吟,以及兵刃偶尔磕碰马鞍发出的单调脆响,在死寂的旷野中格外刺耳,不断敲打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心防。
梁洛瑶策马行在队伍偏前,深褐色的发辫在疾驰的风中散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颈侧,显然也是有些惊魂未定。
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原上那株最孤绝的冰凌花,可紧握缰绳的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梁洛瑶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从身后那些沉默的战士身上投来。那目光里,不再是出发前对财富与新牧场的灼热渴望,更非对她这个年轻族长曾有的、因慷慨金银而生的敬畏。
如今,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疑虑、惊魂未定的恐惧,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拷问:跟着这个黄毛丫头,去抢那色楞格河谷,究竟值不值?
木海的支持,梁洛瑶撒下的金山银海,在这惨败面前,似乎正在急速崩塌。
“哼!”梁洛瑶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权力?她比谁都清楚,此刻她脚下踩着的是何等脆弱的浮冰。杨炯的话,在她心底如烙印般清晰回响:“瑶瑶,漠北是狼群,你要活下来,就要比狼更狡诈,更狠!木海可用,但绝不能全信。抓住每一个机会,攥紧属于你自己的刀!”
恰在此时,机会,如同草原上的秃鹫,嗅着血腥而来。
队伍侧翼,几骑似乎被这压抑的死寂逼疯,又或是伤痛难忍,竟不顾队列,猛地抽打马臀,斜刺里加速,想要脱离这令人窒息的行列,朝着更西边一处看似能避风的矮丘冲去。
“站住!”一声清叱,如同冰锥划破凝滞的空气。
梁洛瑶勒马回转,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几匹失控的奔马。那几骑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一滞,下意识地勒住缰绳。
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左肩还插着半支断箭,剧痛和恐惧扭曲了他的面容,他喘着粗气,嘶声道:“别吉!兄弟们实在熬不住了!找个地方裹裹伤!”
“熬不住?”梁洛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凛冽的杀机,“色楞格河边,那些被剥了脸皮的兄弟,被炸成碎块的兄弟,他们可有喊过一声‘熬不住’?”
梁洛瑶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耳中,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临阵脱逃,乱我军心,其罪当诛!阿古拉!”
“在!”一声炸雷般的回应自身旁响起。
副将阿古拉,这位木海派来辅佐她的彪悍老将,此刻脸上旧疤狰狞,铜铃般的眼中爆射出凶光。他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窜出,手中那柄沉重的弯刀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
“别吉饶命!”那逃兵头目骇得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
“噗嗤!”
刀光闪过,血泉冲天而起!
一颗带着惊骇表情的头颅高高飞起,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砸落在泥泞的草地上,滚了几滚,怒目圆睁。无头的尸身兀自在马鞍上挺立了一瞬,才轰然栽倒。
另外几个欲逃的士兵吓得魂不附体,僵在原地,如同被冻僵的鹌鹑,连求饶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阿古拉勒住马,刀尖犹自滴着粘稠的鲜血,凶厉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军阵,声如洪钟:“再有畏战脱逃、乱我军列者,这便是下场!克烈的刀,能砍敌人的头颅,也可砍叛徒的脖子!”
此言一出,比方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支队伍。所有残兵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具无头尸体和那颗怒目圆睁的首级上,又飞快地掠过梁洛瑶那张冰冷如霜、稚气未脱的脸庞。
一股寒气从每个人的尾椎骨直冲头顶:这小别吉,竟如此狠辣果决,那最初撒钱时的慷慨,仿佛已是前世的幻影。
梁洛瑶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胃里的翻涌,右手掌心紧贴冰冷的刀柄,传来的坚硬触感给了她一丝支撑。
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所有恐惧的喘息:
“今日之败,非战之罪,更非我克烈勇士之过!”梁洛瑶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色楞格河畔,敌非敌烈部!那轰天雷,你们可看清了?那是大华最老旧的货色,却依旧炸得我们人仰马翻!为何?因为我们没有!”
她猛地拔高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今日这一败,是长生天在告诫我们!色楞格河是虎口,硬闯进去,只会粉身碎骨!它让我们看清了真正的敌人是谁,躲过了日后灭顶之灾。这不是耻辱的溃败,这是神明在指引生路!”
残兵们茫然的眼神中,似乎有微弱的火苗被点燃。
是啊,那恐怖的爆炸,那如鬼似魅的敌人,若没有别吉当机立断撤退,恐怕真要全军覆没在此。
梁洛瑶捕捉到那细微的变化,声音陡然变得激昂而充满诱惑:“长生天关上一扇门,必会打开一扇窗!色楞格河我们暂且放下,仙娥湖牧场,水草丰美不逊于此,如今就在前方!更重要的是……”
她刻意停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仙娥湖附近,我早已埋伏下了一千亲卫!那是我从族地带出来的、最忠诚的克烈勇士!他们,正等着与我们汇合,共取这唾手可得的丰饶之地!
我梁洛瑶在此立誓,仙娥湖所得,凡参战者,无论本部亲卫,还是今日随我浴血突围的勇士,皆按三倍军功重赏!荣耀,我从不独享!”
此言一出,如同滚油滴入烈火,压抑的队伍瞬间被点燃。
“一千亲卫?!”
“三倍军功?!”
“别吉早有安排?!”
……
巨大的惊愕和狂喜瞬间冲垮了方才的恐惧与颓丧。
士兵们面面相觑,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狂热的激动。
原来别吉深谋远虑至此!色楞格河的惨败,竟是她故意示弱诱敌?或是洞察先机后的战略转移?
无论如何,她手中竟还握有一支生力军!自己方才若真有一丝异动,那些隐在暗处的亲卫……
一念及此,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梁洛瑶身上时,已充满了深深的敬畏和后怕。
这少女的慷慨之下,藏着何等深沉的霹雳手段与心机。阿古拉方才那毫不犹豫的一刀,此刻想来,更像是别吉意志最直接的宣示。
士气和希望如同枯草遇火,陡然再起。
梁洛瑶不再看他们,猛地调转马头,鞭梢指向西方沉沉暮霭:“全军听令!目标仙娥湖!变‘群狼逐尾’阵!
前队化十小队,每队隔百步,扇形散开,遇岔即分!中队拖后,护持伤者!后队变前队,阿古拉!你带本部精锐三十骑,给我死死咬住后面斥候!拖慢即可,不必死战!子时之前,仙娥湖畔汇合!出发!”
命令清晰、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阿古拉浑身一震,看向梁洛瑶的眼神彻底变了。这“群狼逐尾”是漠北游骑摆脱追兵追踪的古老法门,极其考验指挥官的判断和对地形的熟悉。
梁洛瑶的命令不仅准确无误,更将虚实结合运用得炉火纯青,完全不像一个初临战阵的少女。
阿古拉再无半点轻视,胸中豪气陡生,暴吼一声:“得令!儿郎们,随我断后!”
话落,一马当先,领着三十名精悍骑士,如狼群般反身扑向来路隐约可见的曳剌军斥候。
残存的克烈骑兵轰然应诺,在梁洛瑶的号令下迅速分化、流淌。
前队十支小队如同灵蛇般四散钻入越来越浓的夜色和起伏的地形中,马蹄声瞬间变得飘忽不定,方向难辨。
中队护着伤兵,沉默而迅捷地沿着主道奔行。
整个队伍仿佛一头隐入暗夜的巨兽,在梁洛瑶精准的调度下,悄无声息地溶解在辽阔的草原深处。
夜风渐冷,梁洛瑶伏在马背上,任由坐骑奔驰,深褐色的瞳孔映着漫天星斗,冰冷而专注。
身后,隐约传来几声短促的金铁交鸣和阿古拉部下故意发出的、充满挑衅的呼哨声,那是断后部队正在迷惑、迟滞追兵。很快,那声音也被无边的黑暗与风声吞没。
梁洛瑶知道,那些如附骨之疽的斥候,已被这虚实莫测的“群狼”彻底甩脱。
漠北的夜,是最好的掩护,而前方的仙娥湖也是她通往王座的第一步。
不知奔行了多久,胯下骏马的喘息已如风箱。
当子夜的寒意最浓时,前方地平线上,陡然出现一片浩瀚无垠的、碎银般跃动的光芒。那光芒倒映着漫天星河,宁静、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湿润的生命气息,瞬间冲散了连日奔袭的血腥与疲惫。
梁洛瑶猛地勒住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她极目望去,但见一片巨大的、难以丈量的水域铺陈在眼前,月色倾泻其上,波光粼粼,浩渺如海,仿佛将整个星空都揉碎了融在其中。
湖岸线蜿蜒曲折,隐入远方朦胧的夜色。靠近他们立足的这片南岸,点点灯火如同坠落的星辰,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湖畔,勾勒出无数帐篷的轮廓。
人声、牛羊的哞叫隐隐传来,交织成一曲草原夜晚独有的、生机勃勃的牧歌。空气中弥漫着湖水清冽的气息和牧草被夜露浸润后的芬芳。水草丰美,得天独厚,果然名不虚传!
“别吉!”一声压抑着激动与敬畏的低呼从侧前方传来。一员身材壮硕如熊罴的将领,身披厚实的皮甲,策马奔至近前,正是亲卫队长薛赤温岱。
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眼神却锐利如鹰,“遵照您的密令,一千亲卫,已在此潜伏三日,未曾走漏半点风声!”
梁洛瑶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住那片灯火,声音冷冽如湖面的夜风:“情形如何?”
薛赤温岱语速极快,沉声禀告:“乞颜部,总计约三千帐,男女老幼混杂。核心能战的脱产骑兵,不过一千之数。眼下我们正对的这片营地,是其核心牧场所在,兵力最为集中,约有五百骑卫戍,其余分散在湖周放牧点。营地防备松懈,篝火通明,毫无大战将临的警觉!”
梁洛瑶听了,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冰冷的决绝取代。她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直指那片灯火通明、毫无防备的营地。
“全军听令!”梁洛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锋锐,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刚刚汇合、喘息未定的克烈战士耳中,“阿古拉,领你本部及轻伤可战者五百骑,沿湖岸向东疾进,给我死死堵住可能从东面牧场驰援的乞颜骑兵,不许放一人一马过来!”
“遵命!”阿古拉眼中凶光爆射,猛地一夹马腹,带着一股黑色铁流,无声地沿着湖畔阴影向东席卷而去。
“薛赤温岱!”梁洛瑶刀锋回转,直指前方最大的那片灯火营地,“你率一千亲卫,直插乞颜心脏!破其营,焚其帐,夺其牛羊!三倍军功,就在眼前!杀——!”
“吼!吼!吼!”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从一千名养精蓄锐的亲卫喉咙里迸发出来。他们眼中燃烧着对财富和鲜血的渴望,猛地催动战马冲锋。
马蹄践踏着湖畔松软的泥土和丰美的水草,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鸣,瞬间撕碎了仙娥湖夜的宁静。
“敌袭——!!!”
凄厉的警报声终于从乞颜营地边缘的哨塔上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
克烈的黑色洪流如巨锤般狠狠砸入了营盘,薛赤温岱一马当先,手中长柄战斧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将一座刚刚掀开帐门、睡眼惺忪探出半个身子的乞颜汉子连人带门劈成了两半,鲜血和内脏狂喷在洁白的毡帐上,触目惊心。
克烈骑兵如同闯入羊圈的恶狼,挥舞着弯刀、长矛、狼牙棒,疯狂地砍杀着视野中一切活动的目标。
帐篷被粗暴地撕裂、挑翻,篝火被踢散,火星四溅,点燃了干燥的毛毡。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孩童的啼哭、牛羊惊恐的嘶鸣,瞬间将仙娥湖的宁静撕扯得粉碎,化为一片血腥的炼狱。
“挡住他们!保护女人和孩子!”一个须发皆张的乞颜老者,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皮袍,挥舞着一柄牧羊的叉子,试图组织起零星的抵抗。
几名同样仓促应战的乞颜汉子,有的拿着割肉的短刀,有的甚至举着燃烧的柴火棍,怒吼着扑向冲近的克烈骑兵。
噗!噗!噗!
刀光如雪,血花四溅。
克烈骑兵的装备和训练远非这些仓促应战的牧民可比。弯刀轻易地格开简陋的武器,顺势抹过咽喉,刺穿胸膛。
一名克烈百夫长狞笑着,手中沉重的链枷横扫,将一个举着柴火棍冲来的乞颜青年头颅砸得粉碎,红白之物溅了他一身。
另一名克烈骑士纵马冲入人群,马蹄践踏,长矛突刺,将试图保护妇孺的乞颜男人钉死在潮湿的湖畔泥地上。
战斗迅速蔓延到了水边。
几个被逼到绝路的乞颜汉子,狂吼着跳入冰冷的湖水中,挥舞着短刀,试图砍杀克烈骑兵的马腿。
战马惊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咒骂着,俯身挥刀猛砍。湖水被激烈的搏斗搅得哗哗作响,月光下,刀光闪烁,血水迅速在清澈的湖面晕染开一片片狰狞的猩红。
一个克烈骑兵被拖下马背,立刻被几个红了眼的乞颜人扑上去,用石头、用牙齿疯狂地撕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直到被更多的克烈人乱刀分尸。
然而,勇气在绝对的力量和残酷的屠杀面前,显得如此悲壮而徒劳。
营地的抵抗火光迅速被克烈人的铁蹄踏灭。
当梁洛瑶在亲卫簇拥下,策马缓缓踏入这片已化为废墟和屠场的营地核心时,战斗已近尾声。
遍地狼藉,尸骸枕藉。
燃烧的帐篷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焦臭,令人作呕。
残余的乞颜部众,大多是老弱妇孺,被如狼似虎的克烈骑兵们用刀枪驱赶着,压缩到湖边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她们衣衫破碎,满面血污烟尘,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恐惧,死死盯着马背上那个深褐色头发、面容稚嫩却眼神冰冷的少女族长。
梁洛瑶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双双充满仇恨的眼睛,那紧紧护在母亲身前、瑟瑟发抖却依旧怒视着她的孩童,让她握着缰绳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蜷缩在破庙角落、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用仇恨和倔强保护着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小乞儿。心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狠狠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尖锐的疼痛。
梁洛瑶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落在为首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却竭力挺直脊梁的老者身上。
老者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梁洛瑶,毫无惧色。
梁洛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不合时宜的悸动,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冰冷的威严:“吾乃克烈部族长,梁洛瑶!仙娥湖牧场,从今归我克烈所有!尔等乞颜部众,降,则生,编入我部为奴!抗,必死!”
白发老者仰天发出一阵嘶哑而悲怆的大笑,笑声在血腥的夜空中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绝望。
“哈哈哈!克烈族长?好大的威风!”他笑声戛然而止,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刺向梁洛瑶,声音陡然拔高:
“黄毛丫头!靠着偷袭暗算,杀我族人,占我牧场,也配称王?也敢让我乞颜部的雄鹰向你低头为奴?呸!”
他狠狠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浑浊的老眼死死钉在梁洛瑶脸上,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冰冷,“看看你!拿刀的手都在抖吧?心在害怕吧?杀我青壮你眼睛都不眨,如今面对老弱,却下不去手了?哈哈哈!好一个‘心慈手软’的克烈别吉!
我乞颜部,世代生息于仙娥湖畔,饮此湖水,牧此湖羊!长生天在上,我乞颜部的骨头,宁折不弯!今日的血,流在仙娥湖畔,明日,长生天必降下怒火,让你克烈部十倍、百倍偿还!今日我乞颜部的下场,就是你克烈部明日的写照!母鸡为尊,群狼环伺,我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母鸡为尊”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梁洛瑶的心上。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所有深埋心底因杨炯拒绝而生的自卑和因出身而起的敏感,在这一刻被这垂死老者的恶毒嘲讽彻底点燃、引爆。
梁洛瑶眼中最后一点因同病相怜而起的微弱挣扎,瞬间冻结,化为比仙娥湖深水更刺骨的寒冰。
所有的犹豫、怜悯,所有属于过去那个小乞儿的软弱,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殆尽,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怜悯的弱者,她是漠北未来的女王,挡路者,皆须碾碎。
“你——找——死!”梁洛瑶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近乎扭曲的尖利。
然而,不等她最后一个字完全落下,旁边早已杀红了眼的薛赤温岱眼中凶光爆射,猛地踏前一步,手中染血的战斧高高扬起,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放箭!!!”
嗡——!
弓弦震颤的死亡之音撕裂了夜空,早已引弓待发的克烈弓箭手,冷漠地松开了手指。
一片密集的、带着凄厉尖啸的黑云,瞬间遮蔽了头顶的残月星光,朝着湖边空地中央那群手无寸铁、紧紧相依的乞颜老弱妇孺,倾泻而下。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沉闷声响,如同地狱的鼓点,连成一片。血花在人群中疯狂绽放,惨叫声、悲泣声、孩童的啼哭声瞬间达到顶点,又在下一波箭雨落下时戛然而止。
有人倒下,有人依旧死死地站着,用身体护住身后的孩子或老人,直至被射成刺猬。
那白发老者身中数箭,依旧怒目圆睁,死死瞪着梁洛瑶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才带着无尽的怨毒,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血泊之中。
至死,他的身躯都未曾弯曲。
空地中央,再无一个活口。只有一片密密麻麻、姿态各异的尸体,浓稠的血液汩汩流淌,汇聚成小溪,无声地渗入仙娥湖清冽的湖水中,将岸边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整个营地,除了克烈士兵粗重的喘息和偶尔刀剑归鞘的摩擦声,再无其他声响。
梁洛瑶端坐在马背上,背脊挺得笔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月光洒落,也照不出一丝波澜。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疯狂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清点所有缴获!牛羊、帐篷、物资,尽数封存!按此战军功,即刻造册,论功行赏!”薛赤温岱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大声传令,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是!”士兵们轰然应诺,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财富的渴望,暂时压过了那瞬间的茫然,开始如狼似虎地扑向那些尚未被焚毁的帐篷和圈栏。
梁洛瑶不再看那片尸山血海,也仿佛没有听到士兵们兴奋的呼喝和牛羊的惊叫。她只是轻轻一勒缰绳,身下的战马通灵般缓缓转身。她默默地、独自一人,策马离开了这片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营地核心,朝着更远处、月光下显得宁静而幽深的仙娥湖岸行去。
薛赤温岱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看着那纤细而挺直的靛蓝色背影在惨白的月色下,缓缓融入湖畔的阴影里,终究没有出声。
是夜,梁洛瑶枯坐湖边,投石入水,咚咚达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