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溜到武林盟的院子里，孤儿爬上墙头，谨慎地四处望了望，低声对阿宁道：“你看，是那位女侠。”
听到这话，阿宁顿时来了精神，连忙伸长脖子望去。
这块地方没什么人，他们趴在墙头，刚好能看见墙角一棵树下，唐瑶背对着他们和某人说话。因为隔着距离，加之两人有意压低声音，根本听不清。
阿宁喃喃道：“女侠怎么在和大师兄说话？”
沈韬离得比较远，看不太清神色，但大师兄平日总是温和的表情，却似乎十分严肃，嘴唇一张一合，脸上带着疏离。
两人一个面如冠玉，身形修长，一个背影看来长发如瀑，气质出尘，距离不过咫尺，本该看着十分相配。可是丝毫没有情意绵绵的感觉，反而有些剑拔弩张。
阿宁低声：“是不是在谈正事？十三，你……你又在盘算什么东西？”
“我可没想到师兄会在。”为免被听到，孤儿压低了声音。
通常来说，以沈韬的实力，发现有人偷听是绰绰有余。只是两人既然是听雪派外门优秀弟子，轻功都不差，隐藏气息也勉勉强强能瞒过沈韬。
两人隐藏在墙头的阴影之中，屏息等待。那边沈韬和唐瑶还在交流，聊了很久，沈韬脸色似乎越发冷峻。
直到他们腿都蹲麻了，唐瑶不知说了什么，沈韬身体微微顿了一下，俯身也低声回应几句，便后退几步，拉开了距离。
他衣袖一甩，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没有半点声响和痕迹，宛如凭空消失一般——听雪派内的轻功，总是这样精妙。
“大师兄可算走了。”孤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我可不想再被他关进柴房。”
阿宁没听见他的话。他注视着唐瑶的背影，心中宛如被羽毛轻轻扫过一般，自己也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他略有些急切地道：“接下来呢？你要干什么？咱们怎么去找女侠……给她一个好印象……”
“哎，我腿真麻了……原计划是什么来着，你让我想想。”
正说着悄悄话，却见唐瑶突然回过头来，眼神冰冷，目光如电，直直甩来，盯住墙头的两人。阿宁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滑下去。
然而唐瑶的脸上，却露出一丝诧异。
看到她的正脸，孤儿也惊住了。
孤儿下意识地开口道：
“瑶姐？”
唐瑶也道：“小顾？”
阿宁：“……”
阿宁：“？”
唐瑶向前走了两步，道：“快下来！真的是你，顾弟？”
阿宁看看孤儿，又看看唐瑶。他觉得自己十分混乱：“……你们，认识？顾弟？她是在叫你吗，十三？”
孤儿支支吾吾，慢吞吞爬下墙头，表情十分复杂。阿宁跟着落在地上。
“岂止是认识。”唐瑶凑近，看清了孤儿的脸。脸上瞬间展露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与之前那高冷的模样截然相反，看向孤儿的眼神亲切又关怀，“我们可是互称姐弟的关系。”
阿宁慢慢转过头，注视着孤儿，眼神意味深长。
孤儿只能笑了两声：“瑶姐……咱们，先换个地方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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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盟客人都是单人单间，唐瑶领着他们往自己房间走去。
到了唐瑶的房间，她掩饰不住喜悦，张开双手直接抱住了孤儿：
“我没想到竟然你在这里！当初就觉得这笑声熟悉，没想到……你来道歉那天，脸脏兮兮的，我竟没认出来！”
孤儿被抱得有些难受，唐瑶声音中带着感慨：“自你我分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总算有了实力，去找你，却找了好久没找到。镇北差点被攻陷，我还疑心你是被魔教给……你心软又心善，容易被人欺负。”
阿宁嘀咕：“欺负？他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哎哎，别揭我老底啊。”孤儿挣脱开唐瑶的怀抱，略显尴尬地推着他的背，“去去去，我和瑶姐说话，你过来干嘛？别来沾边。”
“这是？”唐瑶这才分出神来看一眼阿宁。
“我朋友。”孤儿道，转头对阿宁，“出去出去，切磋什么的以后再说！”
阿宁几乎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孤儿呵呵笑了两声，硬是把阿宁推走了，只剩下他和唐瑶单独说话。
没了他人，唐瑶收敛笑容，道：“你怎会进了听雪派？”
“……被捡回来了。”
“是吗……小顾，我问你，你在听雪派过得如何？有没有吃饱饭、睡好觉？有谁欺负你么？”
孤儿摸了摸鼻子：“有谁能欺负我啊……”
“人善被人欺，从前还在花楼的时候，我就担心你因为心善被人下套。”唐瑶严肃道，“可还记得那一次，你非得掺和江湖纷争，扛了个江湖人回来，结果自己被赶出花楼……”
孤儿嘀咕：“因为那个大侠长得帅，性子冷，简直是理想的……”
“对我就莫要说这些浑话了。”唐瑶叹息道，“咱们不见也有好多年，我一直有在找你，可是杳无音讯。求你好好说说罢，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孤儿眼神游移，简单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说了一遍，省略去论坛和某些不太能让唐瑶知道的片段。
唐瑶听了，只是用略显难过的眼神看着他，道：
“你在镇北，一个人孤零零的，一定过得很不好吧。当初要是我能带着你一块走就好了。”
“若是带上我，瑶姐也逃不出镇北城。”孤儿道。“迟早会被那群人捉回去。”
唐瑶是被卖进镇北城花楼里的，因生得还算貌美，便被好好培养，等到了年纪再接客。
那时孤儿则是在花楼中打杂，虽然偶尔会遇到打骂，至少有容身之处。唐瑶初入花楼时，宁死不屈，日日想着逃跑、自杀，时常被打一顿丢在房间里，而孤儿负责送饭。
他见那时才十几岁、瘦瘦弱弱的女孩脸色惨白，于心不忍，悄悄送来膏药，两人便渐渐在花楼中诞生出了友谊。
唐瑶生性倔强，偷偷练习武功，想尽办法护着孤儿，渐渐开始互称姐弟，孤儿喊她一声“瑶姐”也算真心实意。
……虽说他灵魂年龄更大些，但身体限制，也只能这样。
后来孤儿因惹了事被赶出花楼，唐瑶则终于找到办法逃出来。花楼的人满城找她，若回去，必定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城内危机四伏，城外有魔教军队徘徊，两边都没有活路。
最后她只好与孤儿道别，逃向城外，不知去向。
两人那时都自身难保，最后能见面告别已是不易，孤儿甚至没想过后来还能见到她。
看着唐瑶英姿勃发，一身衣服整洁干净，腰间挂着常见的模样，孤儿心生感叹：“瑶姐，你从前就说要当女侠，现在竟然真成功了。我就说你有天分，是百里挑一的奇才……”
唐瑶抿嘴一笑：“嘴真甜，老是喜欢说些浑话逗我。”
“不是浑话，我是真心这么想。”孤儿笑着说，“你加入武林盟，武功也高强，结交到好友，前途无量啊。往后我说不准还能听见江湖上唐女侠的传说呢。”
“江湖……我幼时常常憧憬，可历经变故、亲自在里面走过一遭，才发现，很多事和想象中不一样。”唐瑶抬起头，“变幻莫测，难以形容，有时让人觉得这世道真惨，有时却又让人心怀期望，我真说不上来。”
“听上去很复杂。也挺有故事。”
“那你要亲自来看看吗？”
孤儿因这一问猝不及防：“……啊？”
唐瑶低下头，眼神沉着认真：“小顾，我看你在听雪派，虽然吃穿不愁，可是不觉得这里是你师门吧？不管是那个沈韬、还是你的朋友、你的同门、师父，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名。你一直是这样的性子，很难轻信他人，却又常常轻易伸出援手，我真想不明白。”
“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听雪派不是适合你的地方。”她道，“所以，要不要跟我走？我是武林盟的人，也是你的义姐，提出要求，他们于情于理应该都不会拒绝。”
孤儿讪讪道：“……离开了听雪派，我也就只是个孤儿，跟在瑶姐身边，只能拖累你。”
唐瑶又笑了：“怎么会，你聪明伶俐，百中无一，懂人情、明事理，比我见过多少大侠活得都通透。你想加入门派，我就为你引荐……不过你无拘无束惯了，受不了宗门规矩，和我一样当个江湖散人也不错。反正一二、三四本武功秘籍，我总能拿得出手。你若不会，也可请教我，我定然倾囊相授。”
“学成了武功，便四处行走江湖，见着不平事就出手相助，结交一二好友，兴致来了就结伴同游，江湖之大，任你闯荡。”
她描述的前景十分美好，美好到孤儿连想象都没想象过。即便知道不可能那么顺利，他还是为之心动了一瞬。随后便强行压下。
“瑶姐，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现在也算是听雪派的弟子……尚有些牵挂。而且，这么重大的事，我得好好想想。”孤儿道，“你什么时候走？”
唐瑶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至少要在这里待个十天吧。无妨，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孤儿点点头，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想法，乱糟糟的。
有唐瑶这个助力，他原先什么试探听雪派底线、故意捣乱让自己被逐出去的计划，都没有实施必要。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离开听雪派或者留下来。
明明之前一直想尽办法溜出山门，可是如今他却犹豫了。
唐瑶拍了拍他的肩膀：“仔细想想。瑶姐等着带你出去闯荡江湖。”
“对了。”孤儿正要出门，突然想起方才看见的场景，“你和沈师兄在说什么？”
唐瑶的脸色沉了沉。
“……我问了问他的玉佩。”
“玉佩？”
“刻着‘听雪’两个字的玉佩。”唐瑶声音平淡，“看着眼熟，就多问了几句。”
她这样子孤儿再熟悉不过了。每次唐瑶隐瞒什么，都是这个表情。
可两人之间默契总是有的。既然唐瑶不愿说，那孤儿也问不出来。他将话题轻轻揭过，贴着墙，溜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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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弟子房，阿宁抱着胸，像是等待已久。
孤儿深吸一口气，露出平日的笑容道：“哎呀，不要生气了阿宁。我也没想到，瑶姐竟然是你动心的人……这个……怎么说呢，我是你师兄，关心师弟的感情生活，也是应该的。但瑶姐对我比亲姐还亲……”
他满口胡编：“至少，你想见瑶姐是方便了。”
阿宁脸上冰冷的怒气不减反增。
他道：“我对……那位女侠，没有那种心思！”
“对对对，你说得对。”孤儿道，“那可以从我床上起开吗？”
阿宁纹丝不动，盯着他道：“十三。”
“什么事？”
“原来你姓顾？我们都不知道？”
“……”孤儿伸出手，举在身侧，“这个……哎呀……有理由，有理由。”
阿宁皱眉道：“除了你不相信我们，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孤儿心中暗暗叫苦，面上还是维持着笑容，道：“我和瑶姐分开得早，在她离开后，其实又发生了很多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让神色黯然，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阿宁默默看了一会，道：“装，你就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装模作样的时候，是什么样？”
“……”孤儿，“……阿宁，你不是还要准备加入内门？别耽误时间了，快去练武吧！”
“比起练武我更——”
阿宁话还没说完，孤儿就一跃而起，冲出门外。阿宁连忙快步跟出去，只听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屋顶的声音，落下簌簌雪花，孤儿已经没了身影。
他呆呆看了一会，喃喃：“溜得真快……十三，你每次被戳中，心虚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