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死士（一）
梅六只见远处逍遥楼火光愈盛，其中喊杀之声渐渐弱了，却仍不见莲二的身影。她实在心急，迈出一步，却被身边的人拉了回来。
“别去！你也想去送死吗？”身边的师弟说，“我们现在……不能辜负楼主，必须先让其他人都活下来！”
还有许多伤者要安置。谁知追兵会不会发现他们的踪迹追上来，造成更多死伤？
梅六也知莲二几乎不可能生还。她不由眼睛发酸，悄悄捏紧了袖角，擦了擦脸侧：“……我知道……走吧。”
离开前，她往逍遥楼的方向最后瞥了一眼，却瞪大了双眼。
“楼主！”她叫道，“楼主还活着！”
“什么？”师弟也连忙起身望去。
只见莲二跪坐在一片空地之中，浑身是血，怔怔望着天空。身旁的刺客们都成了一地尸体。
梅六大喜过望，连忙几个跳跃，落在莲二身边，双手搀扶她的肩膀：“楼主……”
莲二眸中闪动，低声说：“好险，若非有个前辈相助，我这条命就……先走，不能留在这里，只怕他们还有后手。”
梅六茫然：“前辈？”
“是个蒙着面的青年男子，武功高强。”莲二喃喃，“他说，师姐与他有恩……”
“那这位前辈去了何处？又为什么不留下来？”
莲二仰头望向天空，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虽然尚有疑惑，可是她心中莫名地感到了一丝……欣慰。
就仿佛某种重担被卸下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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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无邪跌跌撞撞，只顾拼命狂奔。她毫无保留地运用轻功，像一阵狂风。许多江湖人听见风声飒飒，前去查看却只发现一地折断的树枝。再一望，夜空中早已连声响也无。
她胸间越发疼痛难忍，渐渐有种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只得略有狼狈地落在地上，捂着胸前大口呼吸。
这竟是一座荒废的庙宇，台阶长满苔藓，往里，落满灰尘的神像半身都消失不见。燕无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在地面上。
这副模样就像是在虔诚地参拜一般，燕无邪牙关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既荒谬，又愤怒。
她拜入摘星门下，不如其他同门天赋高强，从来都是靠着刻苦才勉强跟上。
师父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知尸首在何处，燕无邪连为恩师收尸的机会都没有。她饱受苦难，心中自有一番怨怼，性子被磋磨得沉默寡言，满心算计。她走在江湖，不是什么大侠，更不是师父那样的义贼。
可是却因为种种原因，被许多人穷追猛打。
“我明明从没害过人。”她喃喃。“我手上一条人命也没有……我虽然偷窃，却不去害穷苦百姓。就连恶人我也没有杀过一个。我……”
突然被唐倾辞告知那样的事实，燕无邪恍然还以为自己身处三流说书人的话本，往往自己还是又穷酸又低微又不甘的丑角，只等着害人无果被替天行道。
如果唐倾辞没有骗她，燕无邪也不可能回唐门，武林世家只认名声不认骨肉亲情，如果燕无邪只是个普通百姓，会被随手用钱打发，可她是已然有些名声的摘星后人，那就只会被灭口。
金陵城那样的阵仗，武林正道在找她，想谋反的叛军在找她，正邪两道皆无容身之处，也无好友知己可求助。
燕无邪几乎可以看得到自己的未来：被正道围攻至死，或者被那群她至今不知底细的人杀害，说不定在那之前，就会因为伤害唐倾辞惹来唐门追杀。
她最后那一击是冲着把人打晕去的，可是万一，万一力道过重，唐倾辞死了……她骗我，欠我许多，可是她也是光明正大的唐门传人。和我是云泥之别。
“世道怎么这般不公？”燕无邪喃喃。
“……我活在世上，从没遇见任何好事。”
她抬袖掩面，拼命压下哽咽，依稀可见脸侧有泪流下。
她性子坚韧，自尊心强，从不对外示弱，只是情难自禁才如此失态。早在很久以前，便在心中压抑了巨大的痛苦，如今才宣泄出来。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燕无邪猛然惊醒：庙中有人！
她方才那般失态模样，全被听去看去了！
“谁？！”
她毫不犹豫抬手打出一记暗镖，直直击向角落，应声有人发出了痛呼：“卧槽！”
“……什么人？”燕无邪站起来，慢慢靠近，警惕地道。
借着月光，墙角瘫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男子。脸上也全是血和伤口，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肩膀上插着燕无邪扔出的暗镖。
一个伤势很重的人。他要死了？燕无邪忍不住后悔没能看清再出手。她不想违背师父不杀人的戒律，同时另一半边的想法却是隐隐兴奋又痛快，好像杀掉这个苟延残喘的人能叫她享受。
燕无邪走近，端详片刻，一把拔下暗镖，另一只手迅速糊上药粉。
“你都听见了？”她问，下手重了一点。
那人疼得“哎呦”一声，气喘呼呼，无奈叫道：“干嘛，杀我灭口？我又不是有意偷听，是你自己跑进来胡言乱语的，真是碰瓷呀，碰瓷……！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给我上药……”
燕无邪把手缩了回来。她脑中想法乱成一团，一边想着只要这人别死自己手上就行，一边想着把他杀掉。口中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受的？”
心中却想，若这是个恶徒，自己把他杀了，也算替天行道……也有正当理由……既然杀了一个，那多杀几个也就很正常了对吧？那些主动追杀她的人，都杀死……
“哎呦，别提了。”那人嘀咕，“都怪……耍帅……反正命是一时的，帅是永远的事！我没逞强，再说我只是为了报恩……虽然去不成金陵，但也算起到作用了吧……”
燕无邪模模糊糊地听着，意识到这是一个为了报答恩情把命搭上的家伙。
不是坏人。
也不是应该命绝于此的人。
她第一反应是遗憾。
不，就算这样……他听见那么多，知道那么多，要是把自己的信息泄露给唐门或者什么人怎么办？
该杀他灭口？
“哎呦，疼死我了……小姑娘怎么称呼？我是个死士，叫我死士就行。”死士哼哼唧唧地说，“相逢就是缘，找人聊聊天也挺好的。我这么帅气，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可就太悲伤了——”
他突然止住话头。
燕无邪的匕首抵在他脖颈，一片冰凉。死士闭了嘴，双眸有气无力地打量她：“饶命啊，女侠。”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燕无邪说。她不知为何，看见这人油嘴滑舌的样子就生气。
死士反问道：“为什么要杀我？”
“你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你是指你的内心独白、伤时感事？还是你哭——”
“闭嘴！”燕无邪恼羞成怒，手腕用了用力，“再不闭嘴，我现在就把你杀掉！”
“你要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死士说。“你应该还没杀过人吧？挺好的，是件好事，建议继续保持。”
他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令燕无邪十分不喜。她嘴比脑子还快：
“别用那眼神看我！我杀了你，把尸体随手一扔，荒郊野岭谁会发现？杀了你之后我就掉头去金陵，反正没有活路，死前不如大闹一通！”
“哦？”死士问，“怎么个大闹一通法？”
“先杀……先杀裴长卿。我为什么要告诉官府有人想杀他？干嘛不放任他们去杀？这人该死！他活着害人，死了也害人！”燕无邪喃喃。
“然后说那些短视的满口侠义的伪君子！最后……我去杀……杀唐倾辞，她是唐门的传人，我倒要看看，唐门绝了后会怎么办？”
死士评价：“听起来这位唐姑娘和你有深仇大恨。可我听说她身为世家小姐，却平易近人，而且干过很多好事。”
“她骗我。她伪装身份，说自己是孤苦无依的普通女子，我信了她的话……”燕无邪陷入自己的思绪，竟胡乱将自己来金陵遇见唐倾辞的事都说了出来。说自己帮她杀了方海道，说自己情急之下去她那里逃难，又将她打晕……
“不好意思。听起来反倒像是你不识抬举，浪费了唐姑娘的好意。她隐瞒个身份又怎么了？行走江湖需要戒心。”死士说，完全没在意自己脖子上横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她就有那样清白无辜？”燕无邪指节捏得发白，忽然嗤笑一声，一把扯下了易容。
她脸上有着许多伤口。其中有一道从额角划到锁骨，显得分外狰狞。月光从庙宇的破窗斜照在她脸上，将那道旧疤衬得格外狰狞。
“你知道这道伤疤怎么来的吗？”
“就是……因为她。”
“我洗耳恭听。请讲。死前听个故事也不错。”死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