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五日,朱厚照传旨佛郎机正使,副使于平台觐见。卯时三刻,紫禁城尚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之中,东华门外的石道上已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两人在锦衣卫的引领下,朝着平台方向缓缓前行。
苏萨目光掠过宫墙上的彩绘,心中满是忐忑。昨日在会同馆,明国的鸿胪寺官员已详细教导了他们觐见的礼仪,苏萨心中吃惊于礼仪竟然如此繁琐,虽然反复练习多次,他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桑托斯跟在身后,眼神略显慌乱,时不时地用葡萄牙语低声嘀咕几句,又赶紧换成生硬的汉语,提醒自己注意言行。
平台之上,朱厚照早已端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殿下的文武百官。昨日御前会议,内阁皆反对朱厚照单独召见佛郎机使臣,于是朱厚照选择妥协,令内阁阁臣陪同,同时召皮莱资一同觐见。
\"佛郎机正使苏萨、副使桑托斯觐见 ——\" 随着通政司官员的一声高唱,苏萨和桑托斯在御前侍卫的带领下,步入平台。两人按照事先所学,撩起长袍,跪地叩头,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道:“外邦使臣苏萨、桑托斯,拜见大明皇帝陛下,愿陛下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看着下方两个穿着汉服的番邦使者,心中猜测到估计是皮莱资提前沟通过了,因为这样可以迅速拉近明朝人与他们的距离。
如今的皮莱资身穿明朝服饰,日常言行举止也都朝着明朝的礼仪靠近。这为他在京师中获得了良好的声誉和赞赏,许多达官贵人热情洋溢的邀请他到府中做客,并且探讨交流两国的风俗。皮莱资收起原本的傲慢,变得极为谦逊。这更赢得了明朝人的好感。
朱厚照兴致盎然而言:“我国与尔国缔结合约,共理满剌加,朕当殿力排群议,特邀尔国遣使臣前来交流,此中委曲,皮莱资必知之甚明。”
皮莱资连忙道:“大皇帝陛下所言非虚,小使特意禀明我主,苏萨与桑托斯亦知。”
苏萨抬起头,偷偷瞄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见朱厚照面容年轻,眼神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心中稍定,开口说道:“回大皇帝陛下的话,我佛郎机国王久闻大明国威远播,物产丰饶,文明昌盛,心中甚是仰慕,特遣臣等前来,一是为前两年我国冒犯贵国海疆之事向大皇帝道歉,二是向大皇帝进贡,表达我佛郎机对大明的敬意;三是希望能与大明建立通商之好,互通有无。”
朱厚照闻言,微微点头,道:“贡品朕已尽览。至于通商一事,朕自当着令有司与尔等接洽。静候旨意即可。 ——”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的内阁大臣,“尔辈大臣对此有何看法?”
内阁首辅毛纪趋前一步,长揖及地,声言道:“启奏陛下,我大明为天朝上国,威德远被,四海诸国莫不稽首来朝。通商之举,原可彰我朝怀柔远人、包容万邦之度。然佛郎机僻处万里之遥,其国风土民情迥异于我朝,若骤然许之通商,犹需详加筹度、从长计议,庶几免生不测之虞。”
其他阁臣也纷纷附和,乔宇说番邦之人狡诈,不可轻信;夏言则说通商可能会扰乱国内的经济秩序。苏萨和桑托斯听着大臣们的议论,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大抵是反对声音。心中不禁有些焦急,生怕通商之事就此告吹。同时心中又有些不满,不是你这皇帝邀请我们来的嘛?怎么如今不算数?
皮莱资却明白,这是中国人的把戏,故意为之。也不着急,静静地看着他们群臣的演戏,开什么玩笑,你们内部如果没有达成共识,怎么会邀请我国使臣来协商?
苏萨忍不住开口说道:“陛下,敝国佛郎机素为海上雄邦,舟船遍行四海,货殖通乎万邦。若得与大明通商互市,我等愿以南洋香料、西洋珠宝,及精利火器等物,博换贵朝丝绸、茗茶、瓷器诸般珍品。此诚两利之举,上可裨陛下威德远播,下可便两国商民互通有无,伏望陛下垂察!”
当然如此文绉绉的话,是通事翻译的。
“哦?西洋火器?”朱厚照一听,来了兴趣,“乃朝贡时所贡之佛郎机铳,我中华有这等劳什子。”
苏萨见皇帝对火器感兴趣,心中一喜,连忙说道:“陛下,敝国佛郎机之手持火铳,射程甚远,威力甚巨,且装弹便易,实乃战阵克敌之利器也。火铳尽留在广州,陛下可差官送至京师,臣等恭进于陛下驾前,伏乞陛下御览。” 言讫,复顿首再拜,“愿此等精利之物,能为陛下彰显天威略尽绵薄,伏望陛下察之。”
皮莱资闻言点点头,这是他们说好的,用火器来获取皇帝的欢心。
朱厚照闻言,顿时来了精神,说道:“可。” 他又转头对毛纪说道:“朕观此火器甚可一观,或于我大明军备稍有裨益。可先命有司将火器收讫,着工部匠人细加勘验,详实奏闻。至于通商之事,暂勿轻议,待朕亲阅贡品之后,再降纶音。\"
当然毛纪知道这是流程,君臣拟定的协商方略,于是点点头,算是认可。
其实朱厚照君臣如今针对佛郎机也达成了共识了,就是北虏南倭之患未解,佛郎机火器在广州、南京、西安、京师四地造办的如火如荼,再加上蜈蚣船,一可补东南海防之不足,二来用于城防防患鞑靼也是利器。
大明朝缺少银子,这更是满朝的共识,而佛兰机似乎有取之不尽的银子,单单是去年广州来报,佛兰机与大明贸易,获利白银十九万两。这还是刚开始!如果扩大贸易,那么获取白银每年皆可维持在三十万两之上,所以朱厚照对日本的关注下降了!
再说闽广商民私下通番已成事实,不如化私为公,将贸易纳入官控体系。
这时朱厚照抚掌而言:“有司与尔等商谈细节,然朕今日可言明,其一,通商须于朝廷所定市舶司所在口岸行事,毋得擅自入内地;其二,尔等须恪遵我大明律令与风俗,毋得违拗,若有违犯,必按律治罪;其三,每岁通商货物,须预向有司申报品类数目,毋得私携违禁之物,若有查获,货物没官,人即治罪。此三款若能遵行无误,朕准尔等与大明通商互市。”
苏萨立刻道:“陛下明训,臣等安敢不谨遵!必当饬令国中商民,上遵王化,下守臣节,于指定口岸安分互市,一应律例风俗悉按大明规制而行,每岁货物亦必预先申报,绝无敢夹带违禁之物。若有违越,甘受天威责罚,万死不敢有辞!伏惟陛下圣鉴。”
朱厚照颔首道:“善。既如此,朕着礼部与尔等详议通商细则。尔等且暂归会同馆,静候谕旨便罢。”
苏萨和桑托斯、皮莱资再次叩头谢恩,然后在锦衣卫的引领下,退出平台。
朱厚照望着彼等去影,转首向毛纪道:“佛郎机僻处海外,远在极西之壤,朕未料其至我国竟如斯迅捷,足见其国船坚炮利,海道险远而不能阻,海寇剽掠而不能伤。此等国力,不可不察。且满剌加来奏本道:“该国船只众多,掠夺海民,灭一国易如反掌。”卿以为,我大明当何以待之?”
毛纪肃然拱手道:“陛下所言,臣等早有耳闻,幸赖陛下圣明烛照。然佛郎机虽远在化外,其船铳之利确非寻常可比。臣等所虑者,通商虽可暂收互市之利,却恐通商日久,或生窥伺之心。彼既熟知我海疆路径、风土人情,难保不怀觊觎之志。还望陛下睿虑远谋,于通商之际严加管束,厚筑海防,慎防其借互市之名行窥伺之实,庶几可保海宇晏然,风化无虞。”
朱厚照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风险,但是如今获益大于风险,当然要试一试了,再说佛郎机,也就是葡萄牙,小国寡民,耗不起战争,和他们通商比和后世的英吉利要好甚多。
朱厚照抚掌笑道:“卿且宽心,朕岂无筹算?其国弹丸之地,民不过我一县之众,却能倚仗船坚铳利,耀武扬威,然于鞑虏、倭寇相比,不过疥癣之疾;朕与其通商互市,既可以通有无、裕国库,又可示我朝怀柔之德,获其之助,剿灭倭寇。若有不轨之心 ——” 言至此,目露威棱,“朕自当陈兵海上,无非再来一次屯门之战。”
苏萨、桑托斯、皮莱资走出紫禁城,回到会同馆,两人不禁长出了一口气。苏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用葡萄牙语说道:“上帝啊,刚才真是太紧张了。还好皇帝对我们的火器感兴趣,不然通商之事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
桑托斯却是一脸不快:“是啊,看来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可惜,没有言及传教之事。”
皮莱资不敢怠慢,连忙解释道:“我希望教士们都要换上他们读书人的服饰,他们崇拜祖先和先哲,不信上帝。”
桑托斯闻言更是不喜,但也无可奈何,起码今日他们三人尽是儒生打扮,显而易见获得皇帝和大臣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