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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寂静中行驶了约莫半小时,停在了小院门口。

陈九熄了火,转头看我。我依旧闭着眼,靠在座椅上,仿佛睡着了。但他知道我没有。

“到了。”他轻声说。

我睁开眼,眼底一片沉寂。推开车门,深夜的凉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小院在黑夜里静默地立着,轮廓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兽。

林风也从另一辆车下来,站在不远处,没有靠近。

我站在院门前,没有立刻进去。回头看了看陈九,又看了看林风。

“你们回去吧。”我说,“接下来几天,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九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有事随时联系。”

林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也有某种理解。他没说话,转身上了车。

车调转车头,车灯划破黑暗,渐渐远去。我独自站在院门前,直到引擎声完全消失,只剩下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推开院门,吱呀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我穿过院子,推开正屋的门,没有开灯,径直走到里间,和衣倒在床上。

睁着眼,看着头顶黑暗中的房梁。

疲惫从骨子里渗出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一幕幕,轮番在眼前闪过。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枕头上有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这个房间本身的、陈旧的气味。家里没有苏雅的味道,没有齐天的酒气,没有黑疫使身上那股枯寂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了。

......

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

睁开眼,天刚蒙蒙亮。我躺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院中打水洗漱。井水冰凉刺骨,泼在脸上时,让我打了个激灵。

洗完脸,我站在院子里,看着东方渐渐泛白的天色。

该做点什么。

不能总待在这里。

我想了想,转身进屋,换了身简单的灰色布衣,戴了顶大帽,从后门离开了小院。

接下来的几天,我走遍了人间。

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走着。从江城的郊野开始,一路向西,穿过荒废的农田,走过空荡荡的村镇,进入连绵的山岭。我刻意避开大城市,只在荒野和小型聚居地之间穿行。

一路上,我试着调动体内那所谓“半个人间之主”的力量。

在黄山之巅,我站在云海前,闭目感应。人皇气曾在人间觉醒,禹王鼎的力量也曾与这片土地共鸣。我尝试与山川沟通,试图汲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地脉之力。

只有风声。

在黄河岸边,我蹲下身,将手探入浑浊的河水。共工血晶虽已融合,但那份与水之祖巫的关联,理论上应让我对天下水脉有所感应。

河水从指间流过,冰凉,陌生。

在昆仑山脚下,我盘膝坐了整整一天一夜。这里是西王母故地,是神话之源,也是当初我吸收昆仑之力淬炼己身的地方。我试图引动那份残留的印记。

山峦沉默,雪峰寂然。

每一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体内那恢复至五成的力量,像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天君位格仍在,脊柱中的金箍棒也沉寂着,但它们与人间的联系,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切断了。

或者说,不是切断,而是“人间”本身,已经不同了。

第三天傍晚,我走进一个位于山坳里的小村庄。

村子不大,约莫几十户人家。时近黄昏,炊烟袅袅升起,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吠,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迈步走进村子。

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看见我,停下动作,好奇地打量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叔叔,你找谁呀?”

我低头看她。

女孩的眼睛很大,很亮,但瞳孔深处,有一层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空茫。那不是孩童该有的眼神。

“不找谁。”我说,声音放得温和了些,“路过,讨碗水喝。”

女孩眨了眨眼,转身跑进旁边一户人家,不一会儿端着一个粗瓷碗出来,里面是清水。

“给你。”她把碗递给我。

我接过,道了声谢,慢慢喝了一口。水很清凉,带着井水特有的甘甜。

但当我将碗递还时,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女孩的手背。

冰凉。

不是孩童应有的温热,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阴物的冰凉。尽管她的皮肤看起来红润,呼吸也平稳,但那股凉意,骗不了人。

女孩接过碗,冲我笑了笑,又跑回去和伙伴们玩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奔跑嬉闹的“孩童”,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笑着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父母”,看着这个炊烟袅袅、看似充满生机的村庄。

他们都是空壳。

被收割了生魂,只剩躯壳在本能和某种残留的社会惯性驱动下,重复着生前的行为。他们会吃饭、会睡觉、会劳作、会交谈,甚至会表现出情感——但那只是记忆和习惯的余烬,就像一段设置好的程序,在执行着最后的指令。

不会有大规模的恐慌,不会有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只有一种缓慢的、寂静的、不被察觉的消亡。

我转身离开了村子。

走出山坳时,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暗红色的余晖。我站在山坡上,回头望去,村庄笼罩在暮色中,炊烟依旧,灯火渐次亮起。

那么像真的。

我抬手,掌心向上,试图凝聚一丝力量。

没有任何反应。

连最基本的灵力波动都无法引动。

我放下手,继续向前走。

接下来的两天,我又走了几个地方。江南水乡的古镇、西北荒漠的边缘、东北老林子的外围。所见皆同:空壳们维持着社会的表象,城市依旧运转,列车依旧奔驰,商店依旧开业——只是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薄”感,像一张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画。

而我,这个所谓的“半个人间之主”,在这幅画里,同样是个局外人。

第七天傍晚,我回到了江城郊外的小院。

推门进去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没有点灯,摸黑走到石桌旁坐下。

夜风吹过,院中的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我坐了很长时间,一动未动。

最后,我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再期盼了。

实力的恢复,不在这里。

人间已经安全了——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它被剥离出了旧天道,成了与冥界共生的“双生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与它的联系,大概也随着那次剥离,被一起斩断了。

也好。

这样,它就彻底安全了。天庭也好,西天也罢,再也找不到它。无论天界打得多惨烈,虚空如何肆虐,人间都不会再被波及。

苏雅用命换来的,齐天用形神俱灭换来的,黑疫使用彻底消散换来的,秦空用自我了结换来的——这个结果,我该接受。

该做正事了。

我起身,走进屋里。

————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出门。

我待在院中,有时坐在石桌前,有时站在槐树下,更多时候是在屋里,闭目冥思。

不是修炼——修炼已无意义。只是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在脑中重新梳理一遍。

从杨戬的布局,到牛魔王的遗言,到齐天的牺牲,到大阵的启动,到朝堂的清洗,再到人间的现状。

每一个环节,每一处细节,每一个还活着的、死去的人。

两天后,清晨。

我换上了一身黑色劲装,外面罩了件深灰色的斗篷。对着院里那口井的水面照了照,水中的倒影面色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阴影,但眼神很静,静得像结了冰的湖。

该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院,转身,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没有回头。

走出约莫百步,我停下,抬手在虚空中一划。

一道裂隙悄然出现,边缘泛着淡淡的幽蓝色光芒,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这是通往天界的临时通道——以我如今的力量,打开它并不难,只是需要精确的坐标和足够稳定的神识操控。

我迈步踏入。

裂隙在身后合拢。

那一瞬间,感官被彻底颠覆。

不是空间穿梭的眩晕感,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本质上的“剥离”。仿佛从一个封闭的、柔软的茧中,突然被抛进了一片冰冷、空旷、充满压迫感的旷野。

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眼前有无数光怪陆离的色块闪过,但仅仅持续了一刹那。

下一刻,我站在了一片云海之上。

脚下是翻涌的白云,无边无际,延伸向视野的尽头。头顶是湛蓝到近乎发紫的天空,高远,澄澈,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明亮得刺眼。

风很大,呼啸着从身边刮过,带着某种凛冽的、纯净的、却又隐隐透着腐朽的气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

熟悉的天道感应,回来了。

那种无处不在的、高高在上的、冰冷而有序的规则脉络,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空间。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能隐约触摸到它的纹路,甚至能察觉到它某些细微的颤动——那是虚空侵蚀带来的扰动。

与此同时,鼻腔里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虚空的味道。

腐朽、混乱、带着某种甜腻的腥气,混杂在清冽的仙灵之气中,像一锅本该纯净的汤里滴入了毒液。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臂。

衣袖之下,那处“虚空痣”微微发烫,仿佛也在回应着周遭环境的变化。

我隐隐感觉到,这颗痣,似乎与虚空的联系,比我想象的更深。

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我抬起头,环顾四周。

云海茫茫,分不清东南西北。但我能凭天道感应,大致判断出方位——这里应该是天界的边缘地带,靠近南天门的方向,但离真正的天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我闭上眼睛,将神识缓缓铺开。

如同水波般扩散,掠过云层,掠过偶尔飘浮其上的仙山残骸,掠过一些零散的、正在巡逻的天兵小队。

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天界的防御体系,显然没有将重点放在这种偏远地带。或者说,在虚空威胁日益严重的当下,天庭的兵力已经被大量抽调到了前线,像这种后方区域,反而出现了空虚。

我收回神识,心中稍定。

然后,我开始仔细感受那种“剥离”后的实质差异。

在人间和冥界时,虽然知道它们已经脱离了旧天道,形成了独立的内循环“双生世界”,但那更多是一种概念上的认知。就像知道一栋房子换了主人,但自己仍住在里面,感受并不直接。

而现在,站在天界,回望那已不可见的“双生世界”,那种割裂感才变得无比清晰。

就像……原本连为一体的血肉,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我能感觉到那道“伤口”的存在——就在我来的方向,在那片云海之下的无尽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缺失”。

天庭找不到它。

西天也找不到它。

任何以旧天道为坐标的搜寻手段,都会在那里落空。那是一个被从系统里彻底删除的条目,一个被抹去坐标的盲区。

除非,有我这样的“钥匙”。

我拥有进入那个世界的权限,因为我是它的缔造者之一,我的灵魂印记与大阵核心相连。但即便是我也无法通过常规手段“定位”它——我只能“回去”,就像本能地回到自己的家,却无法向别人描述家的确切经纬度。

想到这里,我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扯了扯。

一个冰冷、僵硬,但实实在在的笑容。

杨戬,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察觉到人间异动,正准备调查,却发现整个人间连同半个冥界,直接从你的感知里“消失”了。

你会怎么想?

会暴怒吗?会困惑吗?还是会……隐隐感到不安?

我笑容加深,眼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这只是开始。

我收敛心神,辨明方向,然后身形一动,朝着西天的方位飞去。

没有动用太快的速度,也没有刻意隐匿身形——在这种边缘地带,保持一个合理的、不太引人注目的速度,反而更安全。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我穿过一片片云层,越过几座悬浮的、已经荒废的小型仙岛。

一边飞,我一边在心中盘算。

黑疫使临终前,与我敲定的最终计划,核心在于两点:

第一,让虚空大洞成功传送到天界,最好是西天腹地,迫使西天不得不投入大量兵力与虚空死战,消耗其有生力量。

第二,将“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秘密,“不经意”地泄露给天庭。要让天庭相信,西天早就秘密藏匿了这个可以切割世界、独自逃生的“救生艇”,并且已经暗中使用了它——人间和冥界的消失,就是证据。

如此一来,天庭与西天之间本就脆弱的同盟,将从内部彻底破裂。猜忌、指责、甚至兵戎相见,都有可能。

而我要做的,就是推动这个过程。

现在,第一步显然已经成功了。我虽然还没亲眼看到,但左臂虚空痣的隐隐共鸣,以及空气中越发清晰的虚空污染气息,都指向西天方向。那个冥界的虚空大洞,九成九已经被传送到了西天佛国。

那么,第二步呢?

该如何将大阵的秘密,“自然”地让天庭知晓?

直接跑去南天门大喊“西天有逃生舱”肯定不行。太刻意,反而会让人怀疑我的动机。最好是制造一个巧合,让天庭自己“发现”线索。

或许……可以从那个被传送过去的虚空大洞本身入手?

大阵启动时,必然会留下独特的能量痕迹。西天的人忙于应对虚空入侵,可能无暇彻底抹除这些痕迹。如果我能找到一些残留,再设法让天庭的人“偶然”发现……

或者,更直接一点。

我眼神闪了闪。

天庭现在肯定已经察觉到人间消失,并且正在全力调查。我可以给他们“指条路”。

比如,在西天与天庭交界处,制造一点小小的“意外”,留下一点指向西天的、似是而非的证据。

具体怎么做,还需要观察西天现状后再定。

但无论如何,必须让天庭相信:西天为了自保,不仅偷用了本应用于最终逃生的“救生艇”,还顺手把人间当成了燃料,导致三界防御体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

这个指控,西天无法自证清白。

因为他们确实有这个计划,黑疫使就是从西天叛逃出来的,他知道一切。而大阵的核心机密和所需材料,西天再也无法凑齐第二份——生魂和阴魂都被我用掉了。

死无对证,百口莫辩。

想到这里,我心底那股冰冷的火焰,又烧得更旺了些。

飞了不知多久,周围的云气渐渐染上了淡淡的金色。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有某种恢弘、肃穆、却隐隐透着僵化感的梵唱余韵。

西天快到了。

我放缓速度,将身形彻底隐匿起来。斗篷上的法术被激活,使我与周围的环境色融为一体,连气息也降到最低,近乎于无。

又向前飞了一段距离,耳边那似有似无的诵经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不再是平和悠远的梵唱,而是带着一种急促、焦躁,甚至隐隐有惊恐意味的集体吟诵。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层层叠叠,像是无数僧侣在同时竭力持咒,试图镇压什么。

我心中一凛,加速向前。

穿过一片浓密的、泛着金光的祥云,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然后,我停住了。

瞳孔微微收缩。

目力所及的尽头,那本该是佛光普照、金莲遍地、一片祥和极乐之景的西天佛国,此刻,却被一层不详的、不断翻涌的暗紫色光晕笼罩着。

光晕的中心,在佛国深处的天空上,悬着一个东西。

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边缘不断扭曲撕裂的——洞。

暗紫色的能量如黏液般从洞口边缘垂落,滴在下方的佛国建筑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黑烟。洞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难以名状的、像是无数肢体揉捏在一起的影子,从黑暗中一闪而过。

虚空大洞。

冥界那个吞噬了无数阴兵、耗尽了地府大半元气、最终逼得我启动绝阵的虚空大洞。

它真的在这里。

就在西天的核心地带,像一颗恶性的毒瘤,深深嵌入了佛国的肌体。

洞口下方,是一片混乱到极致的战场。

金光与紫黑色能量疯狂对撞,爆炸的光团此起彼伏。数不清的罗汉、金刚、菩萨、佛陀,结成大大小小的阵势,朝着洞口倾泻着佛光、咒文、法宝。怒吼声、惨叫声、虚空生物尖利的嘶嚎声、建筑崩塌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

战场蔓延极广,像是覆盖了小半个佛国。我看到一些着名的佛寺宝塔已经倒塌,金色的琉璃瓦和白玉阶被染成了污浊的颜色。原本清澈的八功德水河,如今漂浮着破碎的莲花和难以辨认的残骸。

而虚空生物,正如同潮水般,从那个大洞中不断涌出。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放大无数倍的扭曲昆虫,有的像一团不断蠕动的肉瘤,有的干脆就是一片移动的阴影,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噬。佛光对它们有克制作用,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而且仿佛无穷无尽。

更麻烦的是,一些被杀死或侵蚀的佛国修行者,在倒地不久后,又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发生可怕的畸变,转而攻击曾经的同伴。

这一幕,太熟悉了。

和冥界,如出一辙。

我目光扫过战场,很快锁定了一个区域。

那里战斗尤为激烈,佛光也最为炽盛。一道身披锦斓袈裟、头戴五佛冠的身影,被至少十几头格外强大的虚空造物围在中间。他手持九环锡杖,每一次挥动都带起磅礴的佛力,将靠近的怪物震碎,但更多的怪物又立刻扑上。

金蝉子。

此刻的金蝉子,早已没有了往日那种宝相庄严、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脸上沾染了污血和灰尘,袈裟多处破损,眼神凌厉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惊怒。

他显然认出了这个虚空大洞的来历——那上面残留的冥界气息和独特的阵法波动,对于他这种层次的存在来说,并不难辨认。

“幽冥……李安如!” 在一次击退怪物的间隙,金蝉子发出一声压抑着狂怒的低吼,“你竟敢……将此灾祸引至佛国!!!”

他的声音被爆炸声淹没,但我读懂了唇语。

我隐匿在远处云端,静静看着。

看着金蝉子被围攻,看着罗汉阵被冲垮,看着金刚力士被拖入阴影,看着菩萨的法相被污秽侵蚀。

心中没有怜悯,没有愧疚。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畅快。

原来,看着仇敌陷入与自己当初一样的绝境,是这样的感觉。

你们不是高高在上吗?不是视众生为蝼蚁吗?不是将“人格替换”称为必要的牺牲吗?

现在,轮到你们自己来品尝这份“必要”的滋味了。

我无声地咧开嘴,笑容在脸上蔓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因为压抑的笑而微微颤抖。

好。

太好了。

大师,你看到了吗?猴哥,你看到了吗?苏雅……你看到了吗?

第一步,成了。

西天佛国,现在成了虚空入侵的前线。他们必须投入全部力量来堵这个洞,否则,整个佛国都有沦陷的风险。而这个过程,将消耗他们积累无数年的底蕴,葬送无数僧兵佛将。

就算最终能堵住——那也必定是惨胜,元气大伤。

而我,要的就是他们元气大伤。

看了约莫一刻钟,我对战场的局势有了基本的了解。虚空大洞的出现显然完全出乎西天预料,他们最初的应对有些混乱,但现在已经开始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几个庞大的佛阵正在战场外围构建,试图将虚空生物限制在一定范围内。

但那个洞太大了,涌出的怪物太多了。西天陷入了泥潭。

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收敛心神,不再停留,开始小心翼翼地朝着西天佛国的内部区域潜行。

不能靠战场太近,那里能量太混乱,容易被卷入,也容易被发现。我选择绕开主战场,从侧翼迂回,贴着佛国外围那些相对平静,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被战火波及的区域飞行。

一边飞,我一边仔细感知着周围的能量流动,寻找着可能存在的、与大阵相关的痕迹。

黑疫使说过,“万灵血引溯空大阵”是西天最高机密,原本是为切割“极乐佛国”、制造独立安全区准备的终极逃生手段。这种级别的阵法,启动时必然惊天动地,即便在西天这种地方,也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

尤其是,它刚刚被“使用”过——在西天的认知里,他们并没有启动大阵,但虚空大洞被传送过来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他们内部的一些知情人产生联想和怀疑。

我需要找到一些证据,一些能将“大阵”与“人间消失”联系起来的证据。

飞了大约半个时辰,我进入了一片相对静谧的区域。这里似乎是一片佛国中的“园林”,有假山、池塘、亭台楼阁,景致清幽,与远处战场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但此刻,园林中也空无一人,显然僧侣们都已被征调去参战了。

我落在一座白玉亭的顶上,蹲下身,将手掌轻轻按在冰凉的石材表面。

神识如同最细微的触须,缓缓渗入脚下的建筑,向更深处的地脉探去。

寻找那种独特的、带着血腥与魂魄哀嚎的、属于“万灵血引溯空大阵”的能量残留。

时间一点点过去。

远处战斗的轰鸣隐约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虚空污染的气息。

忽然,我指尖微微一动。

找到了。

在极深的地脉深处,靠近佛国核心区域的某个方向,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但性质极为特殊的波动。那波动中,夹杂着海量生魂被强制剥离时留下的绝望悸动,以及某种庞大阵法运转后残留的、空洞的“回响”。

就像一口刚刚被敲响过的大钟,虽然声音已逝,但钟体本身还在微微震颤。

就是那里。

我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个方向。

那里是……大雷音寺的方位?

不,比大雷音寺稍偏一些,似乎是……藏经阁?还是某处禁地?

无论如何,那残留的波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我能将这股波动“放大”,或者引导它逸散出去,让恰好路过的天庭探子察觉到……

一个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型。

我起身,正准备朝着那个方向潜行,忽然,神识边缘捕捉到一阵异常的动静。

我立刻伏低身体,将气息收敛到极致。

几道身影,正从远处仓惶飞来,速度极快,直奔这片园林。

我眯起眼睛,透过亭角的缝隙看去。

是三个僧侣打扮的人,但形容狼狈,僧袍染血,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他们的飞行轨迹有些不稳,显然是经历了恶战,消耗巨大。

三人落在园林的池塘边,其中一人立刻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怎……怎么会这样……” 瘫坐的僧侣声音发抖,“那虚空大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灵山之上?!”

“禁声!” 领头的中年僧侣低喝一声,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压着声音道,“此事蹊跷!我隐约感觉到,那洞口残留的阵法波动……有些熟悉。”

“熟悉?” 第三个年轻些的僧侣惊疑道,“师兄,你是指……”

中年僧侣脸色变幻,最终咬了咬牙,用极低的声音道:“像‘彼岸之舟’计划里提到过的……那种跨界传送的逆阵波动。”

“什么?!” 另外两人同时低呼,瘫坐的僧侣甚至猛地站了起来,“这不可能!‘彼岸之舟’是我佛国最高机密,阵法图录只有几位佛祖和尊者知晓,且材料从未凑齐,怎么可能启动?!”

“我也希望是错觉。” 中年僧侣脸色难看,“但那种抽取生魂、逆转阴阳、强行撕裂界壁的独特气息……我不会认错。我曾随师尊参与过前期推演,虽然只是外围,但对那种波动记忆犹新。”

年轻僧侣颤声道:“如果……如果真是‘彼岸之舟’相关的阵法被启动了,那……那人间突然失去联系,会不会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脸上都露出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僧侣才嘶哑着开口:“此事非同小可,绝不能外传。如今虚空压境,佛国正值存亡之秋,若再起内乱……后果不堪设想。我们今日所见所感,必须烂在肚子里!”

“可是师兄,如果真是有内鬼启动了那个阵法,将灾祸引到佛国,那岂不是……”

“没有证据!” 中年僧侣打断他,“一切都是猜测!当务之急是抵御虚空,其他的……等战后再说。”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最终都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服下丹药略作调息,便匆匆起身,再次朝着战场方向飞去。

等他们彻底消失在天际,我才缓缓从亭顶站起身。

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我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心底,却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跳动。

真是……意外的收获。

原来西天内部,已经有人将虚空大洞的出现,与那个秘密逃生计划联系起来了。

而且,他们提到了“人间失去联系”。

看来天庭的动作很快,已经将人间异常的情报,共享给了西天——至少在高层之间。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给这个“猜测”,添上几把实实在在的柴火。

我没有立刻去地脉波动残留的地方。

而是转身,朝着与那三个僧侣来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佛国更边缘、靠近与天庭势力交界处的区域飞去。

那里,应该有西天布置的、用于监视和防御天庭方向的岗哨或前哨站。

如今虚空入侵,这些岗哨的守备力量很可能被抽调,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我要去那里,留下一点“礼物”。

飞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来到了佛国西部边缘。这里是一片绵延的金色山脉,山峰陡峭,其上修建着许多塔楼和堡垒,佛光流转,形成一道防线。

但此刻,许多塔楼已经空了,佛光也暗淡了不少。只有少数几个关键节点,还有零星的僧兵驻守,但也都神情紧张,不时眺望着佛国深处那暗紫色的天光。

我避开有人的哨塔,选择了一处位于山坳里、似乎已经废弃的小型庙宇。

庙宇不大,只有前后两进,建筑有些破败,香火早已断绝。我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推开布满灰尘的正殿门。

里面供奉的佛像已经残破,供桌上空空如也。

我走到佛像前,伸出右手食指。

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冥界气息和血腥魂力波动的能量,被缓缓逼出。

这是当初启动大阵时,沾染在我身上的一丝残余。非常淡,淡到几乎无法察觉,但性质特殊,与西天那个“彼岸之舟”计划所需的能量特质,有七八分相似。

我将这缕能量,小心翼翼地注入佛像的基座深处,并设下一个简单的延时触发禁制。

禁制会在十二个时辰后自动启动,将这缕能量波动“激发”一次,持续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三息,波动强度也不会太大,但足够让近距离、且刻意搜寻类似波动的人察觉到。

然后,我离开了这座小庙。

没有停留,继续向西,来到了佛国与天庭的实际控制线附近。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云海荒原,没有什么明显的建筑,只有一些界碑和偶尔巡逻而过的天兵或僧兵。

我找了一处界碑,在其背面,用极其隐晦的手法,刻下了一行小字。

字迹扭曲,像是仓促间用指甲划出来的,内容也很简单:

“佛国有舟,可渡彼岸,燃魂为薪,人间已空。”

刻完后,我仔细抹去了所有属于我的气息和能量残留,只留下那行字本身,以及字里行间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与庙宇佛像中同源的波动。

做完这一切,我退回佛国境内,找了个隐蔽的云窟藏身。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天庭的探子,发现这里的异常。

虚空入侵西天这么大事,天庭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派人来查探。而查探的重点区域,除了战场本身,就是两界交界处——看看虚空有没有扩散的风险,看看西天的防御是否牢固,顺便……收集一些情报。

那行字,和庙宇里的能量波动,就是留给他们的“线索”。

只要天庭的探子足够仔细,就会发现这两处异常。然后,他们会将“佛国有秘密逃生计划(舟)”、“需要燃烧魂魄(燃魂为薪)”、“人间消失(人间已空)”以及“西天突然出现虚空大洞(疑似阵法传送所致)”这几条信息串联起来。

一个符合逻辑、又极具冲击力的推论,就会自然浮现:

西天为了启动秘密逃生计划,窃取了人间生魂作为燃料,结果操作失误或遭反噬,将冥界的虚空大洞传送到了自家老巢。

这个推论,不需要确凿证据,只需要“合理怀疑”。

而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以天庭对西天一贯的提防和猜忌,很快就会生根发芽,演变成彻底的确认和敌意。

我在云窟中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神识却始终保持着外放状态,监控着界碑和那小庙周围的动静。

时间缓缓流逝。

远处的战斗声时强时弱,但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空气中虚空污染的味道,似乎又浓重了一丝。

约莫过了四个时辰。

神识边缘,终于传来了异动。

一队身着银甲、气息精悍的天兵,驾着云朵,从天庭方向谨慎地靠近了交界区域。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十人左右,但显然都是精锐,行动间配合默契,不断用各种法器扫描着周围环境。

是天庭的侦察小队。

他们很快发现了界碑。

小队队长,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天将,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走上前,仔细检查界碑。

片刻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碑背那行小字上。

脸色,陡然一变。

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抚过字迹,又拿出一个罗盘状的法器,对准字迹探测。

罗盘上的指针,微微颤动起来。

天将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猛地起身,低声对副手说了几句。副手立刻带着两人,朝着我留下能量波动的那个小庙方向,疾飞而去。

而天将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在附近仔细搜寻,同时用传讯玉符,似乎在向上级汇报着什么。

我藏在云窟中,一动不动。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去小庙查探的副手回来了,脸色同样凝重,对天将耳语了几句。

天将听完,眼中寒光闪烁。

他再次拿出传讯玉符,这次似乎是在进行更详细的汇报。我隐约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确认残留波动”、、“指向佛国核心”、“人间失联可能与此有关”……

汇报持续了不短的时间。

最后,天将收起玉符,对小队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没有继续深入佛国,也没有前往战场方向,而是迅速后退,消失在了天庭那边的云海之中。

看来,是回去复命了。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步,成了。

线索已经递到了天庭手上。以天庭那些老狐狸的多疑和狠辣,接下来,他们一定会动用各种手段,深入调查西天那个“彼岸之舟”计划。

而西天,现在正焦头烂额地应付虚空入侵,根本无力阻止,也未必有心思去彻底抹除所有相关痕迹——他们可能自己内部都还在混乱和猜疑中。

一旦天庭查到更多实质性东西,或者哪怕只是“确信”西天有独自逃生的打算并且可能已经实施了部分,那么,同盟的裂痕,就将无法弥补。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

该离开这里了。

此行的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亲眼确认了虚空大洞成功传送至西天,并埋下了离间的种子。接下来,我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事态发酵,同时谋划下一步。

是继续留在天界观察,还是先返回人间或冥界?

我思索片刻,决定先回人间小院。

天庭的侦察小队已经返回,接下来的调查和决策需要时间。而西天与虚空的战争,短期内不可能结束。我留在这里,反而有暴露的风险。

至于后续如何进一步挑拨,还需要根据两边的反应,再做打算。

我最后看了一眼西天深处那暗紫色的天空和激烈的战场,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去。

隐匿身形,避开可能存在的巡逻,穿过那片泛着金光的祥云区域,重新回到天界边缘那茫茫云海之上。

然后,我再次划开一道通往人间的裂隙。

迈入之前,我回头,最后感受了一下天界那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天道与虚空交织的气息。

咧嘴,笑了笑。

“好好享受吧。”

我低声说,然后一步踏入了黑暗之中。

裂隙合拢。

将那片混乱、猜忌、战火纷飞的天界,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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