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翊钧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也清楚,冯保这是在心疼自己。
说白了,自己才活到十八,冯保就已经陪了自己十四五年了,朝夕相处……对自己的感情可以说是,最真挚的。
“大伴啊,你别哭,朕啊,这不是好好的吗……”
“陛下才十岁就登了帝位,奴婢跟着您从东宫到乾清宫,您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些时日,奴婢想着您风餐露宿……就,就难受,陛下,接下来的路,您就跟着龙辇走吧……”
“往日您骑马射箭,那是帝王雅乐,有侍卫簇拥着,如今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那如何是好,若是陛下离开济南之后,还想着外出微服私访,您就带上奴婢吧。”
朱翊钧听着冯保的话,放下青瓷碗。
“大伴,朕此番微服出巡,方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民间见到的百姓疾苦,比宫里的奏折更触目惊心。”
“朕越来越敬佩海瑞了。”
“有些时候,他没错,是朕错了。”
“那些野菜汤虽苦,但也让朕闻到土地的腥气……朕在宫中,吃的也是五谷杂粮,但,永远都是甜糯,感受不到种地百姓的艰辛……\"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朕在天上宫阙待的时间太长了。”
冯保抽噎着从袖中掏出帕子,颤抖着擦了擦脸:“奴婢心里清楚……可看着您晒得这般黝黑,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老奴这心窝子就跟被针扎似的……”
“陛下啊,您,您不要在外出了,今日之事,您也看到了,容易出乱子啊,而且,经过今日之事,申时行等官员,定是要每日前来行礼请安,一日不见圣颜,他们便不会善罢甘休的。”
冯保说完之后,看向皇帝。
而朱翊钧略微停顿后,叹了口气道:“朕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大伴放心,朕啊,接下来的路会跟着仪仗队走的,不是因为,朕吃不了苦,也不是因为朕怕了那些文官,是朕不敢再看下去了。”
听到朱翊钧答应自己,不乱跑了,冯保的老泪立马止住,他迫不及待地问道:“陛下,您……您说的可是真的……您不会在微服私访了。”
“最起码不会离仪仗队那么远了,当日出去,当日返回。”
“那就好,那就好……”
短途,冯保还是能够接受的。
实际上,在万历八年年底,当冯保得知,皇帝陛下要搞这一出的时候,是不断进言劝阻的。
可他又如何能够劝住呢。
他也不愿意皇帝陛下跑出去冒险,受苦。
“回到京师之后,大伴,要替朕做一件事情。”
“陛下,什么事情,您只要交代,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去办。”冯保赶忙应道。
而这个时候,朱翊钧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变得很是坚毅,又恢复成了那个一言九鼎得少年天子。
“宫里面的花费,太多了,还要在缩减,宫女太监的数量也太多了,近十年除了异族战俘之外,不要再招内监了,宫女也不选了。”
“朕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各地的藩王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我们老朱家受百姓供养,两百年了,该收敛点了……”
“以后,王府不准在用内臣,整个王府只有一个内臣,就是朝廷指派的……”
“若是有人敢在朕面前,论资排辈,充什么叔叔大爷,倚老卖老不听话的,朕就赏他几十亩地,带着儿孙们,去当农夫……有田有地的农夫……”
“是,陛下,奴婢回京师之后,立即与各地藩王得内府总管商议此事。”
在万历六年,朱翊钧在乾清宫中遭受刺杀之后,内廷对各地藩王的管控更加严格了。
原本,各地藩王身边都充满了朝廷安排过去的探子,也就是派发过去的太监,都有东厂受训的经历,之前是暗地里面来,自从万历六年的刺帝案,发生后,内廷也不装了,摊牌了。
直接夺了亲王对王府的管理权限。
每个王府,都直接派过去一个总管,监管王府卫队,并且管理王府上上下下的太监,奴仆,侍女……甚至,还时不时的给朝廷打着主子的报告……有没有不轨行为啊,有没有说什么大话啊……清清楚楚的。
各地的藩王虽然不爽,但毫无办法。
因为中枢对地方有掌控力,皇帝对他们这些同为太祖高皇帝龙子龙孙们说话,腰板就硬……
实际上,对宫廷缩减开支,这就是动了冯保的利益,原本有两三千个孙子,哎,一转眼就一千了……
不过,冯保还是连连应是,心里面下定决心要替陛下做好此事。
说白了,朱翊钧看到了民间的疾苦。
可很多问题,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解决不了。
就跟那个李保正,李牧之说的一样。
朝廷不取,自有人取。
既然,无法彻底解决,就尽可能的搬走一座大山。
自己有了那么多儿子,也有了嫡长子,时机到了。
朱翊钧将参汤一饮而尽,瓷碗重重搁在案上,震得烛火微微晃动:“大伴先退下吧,朕乏了。”
刚刚说了那么多,气性都起来了。
“是,陛下,陛下您早些休息。”
待冯保端起青瓷碗,佝偻着背退出寝殿,雕花木门吱呀合拢的瞬间,两个宫女捧着软绸寝衣轻步而入。
而朱翊钧起身走到檀木床边,任由她们解开外袍。
绣着云纹的寝衣裹上身躯时,朱翊钧闻到了一股檀香味。
这股味道,让他想起第一次住在草屋里面,闻到的羊膻味,窗外虫鸣的声音,依然环绕耳边,他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
让给朱翊钧换衣服的两个宫女,羞红了脸。
陛下晒黑了些,更有男子气概了呀……还有这个汗味,怎么那么好闻。
原本冯保是安排朱翊钧洗澡的,但被皇帝拒绝了,要过两日在洗,一呢,是怕自己感了风寒,二呢,也是想让味道在自己身上多呆一段时间。
这一夜,朱翊钧睡得极沉。
月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殿外值夜的太监们只听得见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而皇帝陛下睡觉的时候,张国之带着六十个兄弟,正在喝酒,吃肉。
还是在妓院。
他们嘴都淡出鸟来了,鸟也闲的时间长了。
朱翊钧给他们放了六日的长假。
这一夜,他们要宿醉,好好的放松一番……
直到第二日,日头高高悬在琉璃瓦上,朱翊钧所在的寝殿内传来窸窣响动……
晨光透过鲛绡帐幔洒进来,朱翊钧舒展着臂膀坐起身,只觉浑身筋骨都透着股轻快劲儿。
昨日的疲惫仿佛被夜露洗净,连眼角的倦意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还是年轻啊。
好好睡一觉。
立马满血复活。
外头候着的冯保听见动静,立刻带着宫女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