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一惊,蓦地仰头望那人。
那人的长眉依旧习惯性地蹙着,然适才眼里的请求已经没有了。
那样的请求不过片刻,这片刻之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是她看错了,看花了眼,也许那样的请求在掀天揭地的晋君眼里是从来也不可能有过的。
是,他身在高位,尊极贵极,能予夺生杀,宰割天下,怎会生出“请求”的神色呢?
他这辈子风生水起,更是极少去求过什么人吧。
此刻的谢玄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阿磐道,“可他还不到两岁。”
殷商不提,单说武王建国之初,封国七十一,单是姬姓就五十三国,封为诸侯时大都到了弱冠之年,还没怎么听说不到两岁的孩子就去分封就国。
可那人却说,“会有乳娘陪他。”
眸光坚决,没什么可容人置喙的。
小臂的疼,脊背的疼,连带着惊愕,担忧,焦灼,使她整个人都险些要战栗起来。
因此就极力克制着这疼,这愕,这焦灼,隐忍着心里翻滚着的惊涛骇浪,“离开晋阳,他就会死的!”
那人垂眸定定地朝她望来,“谁会杀他?”
谁?
先动手的便是这大殿的主人。
还有谁?
是崔若愚,是周褚人,是谢韶,是晋君嫡系。
所有晋君嫡系,无人不杀中山遗孤。
她硬着头皮,借用史书里封国的教训告诉那人自己的理由,“晋君的子嗣流落在外,必落人口舌,何况天下还未一统,若被人挟持,必被用来宰割晋国的天下。”
那人恍然,青铜般的指节兀自一松,放开了她的双臂,“阿磐,看着我。”
这几乎是从他心口里蹦出来的话,低沉,浑厚,泛着酸涩,无奈,忧伤,也压着力,把刀尖朝向了自己。
眼波流转间,那人漆黑如点墨的眸子涌着万千种的情绪,恍然默着,静默了许久,才问,“他是孤的子嗣吗?”
也许在问她,也许在问自己。
这个问题搅扰着他有数年了,大抵每当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这样的搅扰就会从阴暗处冒出来,一次次地冒出,一次次地把他吞噬。
她心里的两个人又一次动手打了起来,打得叫嚣,一人大声命道,“告诉他,不是!”
另一人坚决反驳,“不!绝不!这里没有人会容得下阿密!”
萧延年也从没当面告诉她阿密的身世,并没有啊,因此,这能算诓骗他吗?
那两个人厮杀得头破血流,一人说,“算,你个骗子!”
一人说,“不算,不算!”
她在那人墨色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在摇头。
她望着那人的双眼,望着那人的时候,一双眸子从清晰到模糊,从雾气迷漫到水光破碎,就在这片破碎的水光里,她听见自己呢喃说话,“我不知道。”
那人眸色黯然,“阿磐,你应过我,要坦诚相待。”
她知要坦诚,她不忍使他的华发再添上一根,不忍使他眉心的纹路再深上一分,不愿,可也不能啊。
她的坦诚会造就血流成河,伏尸百万。
阿磐怃然望着面前的人,“我只知道是姐姐的孩子,姐姐死了,我得把她的孩子好好养大啊。”
那人怔然问,“那样的人,你不恨她?”
她对云姜有过恨吗,当时是有的,而今过去许久,前行的路又添了许多新人,故此故人也就在心里慢慢地淡忘了。
她在那人怔然的眸光里回道,“云家对我有养育之恩啊。”
那人闻言定定,淡淡点头,“阿砚本该今日与我一同与诸王宴饮,可惜走了。”
继而笑了一声,笑得声腔破碎,“而今想来,是天意如此啊。”
阿磐怔然问道,“什么天意?”
那人微眯着眸子,神色不定,“既执意留他,不如,就立阿密为储,上承宗庙,下抚黎元,承继这晋国的疆土,可好?”
阿磐心里轰然一塌,脑中一时一片空白,为了验证阿密的身世,他竟出此下策,竟动了这样的心思吗?
非她贪恋权力,这是谁不能触碰的底线。
留谢密是要保全他的性命,晋国的江山是谢氏的,她为谢玄守着,也为谢砚守着,她心里永远都有一根弦,那就是中山萧氏永不能染指谢氏的疆土。
满腹怅然,百般的滋味都在心头,一重重地压下来,压得人不堪重负。
但抬起头时眸光坚决,不肯退让,“没有这样的先例,自周以来,唯有嫡长子承祀宗庙才会守得天下清平,阿砚即便不是嫡子,也是长子,阿密是弟弟,只求养在我身边,与挽儿作伴,只做个寻常的孩子。”
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她,好看的薄唇也许在笑,也许没有笑,“是吗?”
半晌过去,却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再不知他想些什么了,不知究竟有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这夜月色如水,却分外难熬。
每每殿门响起的时候,总是叫人心惊肉跳。
这变故横生的关头,进殿禀报的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这夜进殿之后,大明台的殿门又开阖了两次。
第一次开门时,是谢允进了殿。
谢允进殿时垂头,一贯的目不斜视,有意放轻的脚步就在帘外停了下来,人也是一贯恭敬有礼地禀,“主君,魏太后殁了。”
那人笑叹,“殁了啊。”
帘外的人拱手低声回道,“是,原要留半条命为祖辈守陵,可惜不争气,抬回去没多久,就断了气了。”
那人又笑,一双凤目似望着她,却又似在透过她看旁人,看帘外,看一个流连此处不肯走的魂,好一会儿问,“那个小的,还有气儿吗?”
帘外的人回道,“还有,灌了汤药,不许他死。”
既没有点明后续的处置,帘外的人便问,“尸首可要送回大梁?还请主君明示。”
那风姿卓绝的一张脸,不笑出酒窝的时候总是带着些拒人千里的冷峭。
好在长睫在昏暗的烛光里打下两排长长的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沉顿阴郁,人默然片刻,凉凉薄薄地开了口,“孤,恶她已久。发覆面,口塞糠,丢进墓洞,铜浆封死。”
旁人死也就死了,幸得亲友收敛,得个全尸,不必去做个孤魂野鬼。
若是沙场战亡,也有朝堂抚恤优待,赏赐军功,恩及家眷,更是光宗耀祖。
权力是什么?权力是好东西,因而引得人趋之若鹜。
赢的人九死一生,卧不安席。
输的人呢?
输的人亡国灭种,门殚户尽。
发覆面,魂魄无颜见人。
口塞糠,使其不能诉冤。
魏太后筹谋半生,临了了不过也是这么个惨淡的结局。
谢允微微抬眸,领了命,便也就退下去了。
殿内仍旧只余下了她与谢玄,偶尔听得夜枭在不远处鸣叫,叫完了也就复归于寂静。
那人低着声,自顾自道,“孤头疾犯了。”
他有头疾,许久前就已经有了。先前还能一个人忍,如今事务繁杂,疼得就愈发频繁了。
每每这时候,她也坐卧不安,很不好受。
心中担忧着,就要起身,“我去请子期先生来。”
那人却蹙眉摇头,“病根不除,谁来也无用。”
他意有所指,阿磐听得明白。
病根就是阿密。
不说个清楚明白,他的头疾就好不了。
阿磐连忙跪直身子,抬手为那人按跷,但愿使他舒缓几分,忧心的事再不要问。
殿门第二次开,是谢韶进殿。
谢韶的脚步声比谢允要重许多,他腰间悬着的刀总是拍得铠甲作响,说起话来也直来直去,不假思索。
人就立在帘外禀,“人抓到了。”
大殿的主人缓缓睁眸,“什么人?”
来人冷笑一声,“披着斗篷,似有痨病的人。”
阿磐心里咯噔一声,正在按跷的手就那么顿在了那人的额间。
披着斗篷似有痨病的人,还会有谁呢?
除了中山君,再没有旁人了。
大殿的主人问着帘外的人,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眸子却凝神望她,“如何了?”
帘外的人笑道,“就地斩杀,已经死了。”
阿磐头皮一麻,惊愕失色。
竟就这么死了吗?
原以为抵死不认,拖磨时间,该走的人总能走,总能设法离开。
他与赵叙不一样啊,赵叙去宗庙伏罪,谢完罪也就带着赵人去塞北了,来有来处,去有去处,终究是能知道归宿。
可萧延年就不知道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于何处落脚,却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还有大志,也仍旧要谋夺天下。
只惦念着那样的身子早已是病弱之躯,但求他寻一方净土,去做个自在的闲人。
一处山野,一间柴屋,一株芭蕉,一盏明灯,不也就足够了吗?他在那样的地方,不也能过得很好吗?
没想到这一日竟就是诀别了。
兀然失神,一双手不知何时垂了下去,再回过神的时候,是大殿主人宽大的手覆上了她的心口。
他那双手,掌心宽大,指节瘦长挺直,根根分明。
她那颗惶然跳动的心就那么在那人的掌心之中暴露无遗。
那人微微失神,“你的心,跳得太快了。”
阿磐不知该回什么话,想去掰开那人的手,那人却不肯松开。
她身上伤有数处,抵不过那人。
那人还问她,“心神不宁,在想什么?”
她说,“在想今日的事,今日的事太多,有些累了。”
她回什么并不重要,那人象牙般的手此刻正抚住了她的下颌,沿着她的唇瓣,她的鼻尖,缓缓地往上滑去,最后在她的额间停了下来,那温凉的指腹在她额间抹了一下。
阿磐一时没能明白那人此间的深意,便就只是微微怔忪地瞧着,瞧着那人垂眸打量着自己那双玉一般的手。
人还没有全然回过神来,还在想,他在干什么呢?
却见那人打量了好半晌,好半晌后轻叹了一声,“你见过他了。”
阿磐心头一跳,这才想起来她的额间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