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目光聚焦在乘风的脸上。
那双眼睛正平静地望着他。
漆黑,深邃。
没有敬畏。
没有谄媚。
像那年石堰下,藏在茂密牡丹枝叶后面,那只蝎子幽冷无情的复眼。
无法琢磨,无法猜测。
曹丕知道,像乘风这种人,骨子里就没有对皇权的敬畏。
他掌心捏着的天下权柄,在对方面前,恐怕不如一盘拍黄瓜更有分量。
他也清楚,绝不能对他使用强力。
使用强力,那是自寻死路。
殿外的风大了些,猛地灌入。
卷起地上的浮尘,裹挟着那股霸道浓烈的拍黄瓜醋香,直扑面门。
那酸味如此浓烈,冲得他鼻翼翕动,眼眶竟泛起一丝涩意。
恍惚间,那气味变了。
变成了记忆深处,祖母熬药时弥漫在瓦罐周围的、苦涩到令人作呕的草木腥气。
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鬓角。
那里已有了几根白丝,像被霜打过的麦秸,藏在乌发里,扎人眼睛。
两年……人生还能有多少个两年?
睡不着的时候,他曾经扳着指头数过,历史上的帝王拥有一切,却很少人能熬过三十五这个坎。
现今他已多熬了三个年头,未来还能多看几年花开?不得而知。
他摇了摇头,陷入了沉默。
或许那时,绽放的不止是花。
或许脚下沉默的泥土,会给出答案。
像当年一样。
只是这一次,再没有祖母的手,替他按住那道疤痕。
沉吟了一下,曹丕微微点头。
“既如此,朕便等。等这牡丹花开,也等……土给朕一个准话。”
“土”字咬得略重。
像在咀嚼某种坚硬的根茎。
说完,他端起米粥,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粥液滑入喉咙,粘稠,朴素的谷物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唇边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抹亮晶晶的米油。
他忽然笑了。
嘴角向上扯起,目光越过碗沿,直直投向乘风。
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在沉淀,像黄土搅浑了水。
宴席上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光线从高窗斜射而入,在满殿紫绯青绿的朝服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大臣们的脸被切割得忽明忽暗。
贾诩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浑浊的老眼在乘风与曹丕之间转了个圈。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那盆堆得冒尖的拍黄瓜上,似乎想从醋香里嚼出些更深的意味。
陈群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半空,嘴角那抹世家公子的矜持淡了几分,多了些对未知的审慎。
曹真倒是吃得痛快。
一口粗粮馒头就着酱肘子,喉结滚动间,似是觉得天塌下来都有高个子顶着。
曹丕的目光没离开乘风。
“贤士!”
他开口,“你觉着今日这乡土宴席,比起昨日的山珍海味,滋味如何?”
乘风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脆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各有滋味。山珍有山珍的贵气,土菜有土菜的实在。”
他目光落在盘子里的土豆丝上,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一点。
“就像这土豆,埋在土里时谁也看不见,挖出来却能填肚子,比金元宝顶用。”
曹丕朗声笑了起来,震落梁柱间几丝草屑。
“贤士说得透彻!朕以前啊,总想着治国平天下,靠的是金戈铁马,靠的是煌煌典籍,靠的是朝堂制衡……”
他摇了摇头,看向满桌的绿与黄。
“如今才咂摸出点味道,这土里长出来的东西,一粒粟,一棵菜,才是撑起这江山的根本。是根,是脉。”
乘风亦笑了笑,点点头,“皇上,此言在理。”
他话锋一转,“不过,洛阳城的浮华之气太甚,有违天道淳良,实乃不利。”
“草民在洛阳城里走了走,见贵胄府邸的马厩里,膘肥体壮的良驹拴着金铃,只喂精细豆饼,却连缰绳都难得动一动。”
他放下筷子,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了叩,那声响不重,却像敲在满殿人的心上。
“后宅的宴席上,一道菜只尝一口便撤下,浆洗的绸缎衣裳,沾了点灰就丢去浆房重做。”
“草民夜观天象!”
他顿了顿,声音微沉:“见紫微垣旁有戾气缠绕,正是这浮华太过,伤了地气。”
“天道忌奢,洛阳是皇都,贵胄们的一举一动都是天下的榜样,此举不可盛。”
曹丕脸上的笑容早已敛去,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龙袍袖口。
“那依贤士之见,该当如何?”
乘风拱手:“草民以为,皇上可先从宫中做起。御膳不必每日山珍海味,三五样家常便饭足够。”
“至于那洛阳列侯、二千石以上官员,家宅不得再添锦绣帷帐,宴席不得超过五道菜,子弟服饰只用素色麻布。”
他看向陈群,补充道:“陈大人正可定下条规矩,官员考核时,若有奢靡之名,便降一等考评。如此一来,贵胄们自会收敛。”
陈群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尖掐进了皮肉。
他想说什么,嘴唇微动,那句“士大夫体面不可失”几乎要冲口而出。
但目光触及曹丕那双骤然亮起的眼睛,喉头一哽,终究是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发青。
乘风又道:“至于皇城那些用不了的六畜,更是要紧,需要赶紧撤离。”
“掖邑地处东莱,百姓食不果腹,皇上可将六畜运去,解决那里的民生。”
“一则可解燃眉之急,活民无数。此乃仁政。”
“二则,”他目光投向大殿穹顶,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星穹。
“草民可于掖邑设坛,以这些饱含皇恩、滋养万民的六牲畜灵为引,沟通天地,祭祀土德,化解紫微星旁的戾气。”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贾诩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手中的一碗米粥只勉强喝了两口,便放到桌上。
那双浑浊的老眼盯着乘风开合的嘴唇,终是鼓足了勇气开口。
“贤士此言,老朽不敢苟同。”
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虽说老朽对天象并不了解,但这天下百姓的生活水平不一而足,贤士为何偏偏要将这皇都的六畜运往那掖邑?”
贾诩胸膛起伏,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似要将乘风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