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龙背山下的小镇有一间铺子出兑,就在少年杜龙打工的铺子对面,听说是要开酒铺,故而又租了个院子。
而刘暮舟已经到了从前的流苏国境内,没着急北上,他先去了一趟越山书院。记得当初苏埵说过,他家闺女在越山书院,当初钟离沁还托陆允照顾那丫头呢。
入世城喝酒时并无陆允,刘暮舟也没翻看功德台记录,故而也不知道陆允究竟几时回来的,反正能确定一点,人活着。
其实这些年入世城南边的战场,死伤炼气士加起来也就百余人。大多是不听点将台军令私自去往不该去的地方的。
二先生从前的道场,倒没有因为其坐镇闻道山后而大肆改建。虽然刘暮舟没来过,但也看得出这是很多年前建造的了。
刘暮舟极少到书院,都快五十岁了,也就去过两次而已。
越山之下没有门房,只有个三间四柱五楼的牌坊,五层檐楼,足显大气。
山上梅树极多,正是梅花开时,漫山红遍。
上山下山的人极多,不全是学子,还有些挑着货担的货郎。于是刘暮舟买了一包炒栗子,边吃边走。
山下看时错落有致的屋子,身临其境却显得有些杂乱,上爬下趴的,好不累人。
刘暮舟没以神识寻人,而是找了个坐在石溪一侧的看书学子,问了句:“小友,你认识苏念吗?”
年轻人一回头,“你问我?”
刘暮舟笑着点头:“此地就你一人,自然是问你。”
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刘暮舟,而后眉头一蹙:“别以为你长成这样就可以来打扰我们苏师姐!”
刘暮舟微微一愣:“打扰?我跟她爹是朋友,看看故人之女而已。”
哪承想眼前这小子竟转头啐了一口痰:“呵呵,上次有人说是苏师姐的青梅竹马呢,还说定了娃娃亲的。你这岁数,又不是炼气士,说与苏师姐的父亲是朋友?你骗鬼呢?”
刘暮舟神色无奈:“我今年四十八了,她才二十三四岁吧?我跟她爹是朋友很奇怪?”
结果读书人呵呵一笑,“说撒泡尿照照自己不文雅,你还是照镜子去吧。”
刘暮舟嘴角抽搐,心说读书人脾气都这么大的么?我这么多年认识不少读书人,就王云脾气好,其他的都是火暴脾气。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于是刘暮舟只好问道:“那陆允呢?住哪儿?”
哪承想年轻人猛然起身,黑着脸望向刘暮舟,冷声道:“这位公子!即便大门宗主都要称呼我家山长一声先生,你竟如此无理,直呼先生名讳?”
这么大反应,刘暮舟始料未及。
气得刘暮舟说了句极其恶毒的话,“你小子,这书是读不出什么名堂了。”
刘暮舟第一次觉得无法被人察觉气息不是什么好事儿。
没法子,他只好喊了一声:“陆兄,我不认路。”
那年轻人白眼道:“你真能喊来先生,我给你磕一个!”
话音刚落,一袭白衣凭空出现。
落地一瞬,刘暮舟竟见陆允左腿是以灵气支撑,小腿到脚掌都是灵气所化。
刘暮舟微微一皱眉,却见方才那年轻人恭恭敬敬作揖:“见过先生。”
陆允一乐:“你小子,还不磕一个?”
年轻人二话不说,转身扑通就跪下了。
刘暮舟一脸无奈,转身将其扶起,没好气道:“你倒是能屈能伸。”
哪承想年轻人一本正经道:“这叫说到做到。”
刘暮舟一时语噎,竟不知说什么了,还是陆允笑骂道:“滚去抄书,抄一百遍!”
年轻人眨了眨眼:“抄啥书?”
陆允板着脸沉声道:“刘兄带剑了吧?借我一用。”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方才年轻人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刘暮舟神色古怪,仔细看了看两人,而后恍然大悟:“亲戚啊?”
陆允点头道:“外甥,太调皮,压根儿不适合读书。”
此时刘暮舟问了句:“接不上?”
陆允摇头道:“被啃着吃了,如何接?”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待我高两境,到时候如果能做到,我给你治。”
陆允一笑:“那我就盼着刘兄精进了。”
两人登山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一处竹林。
陆允边走边说道:“四年前师兄去了闻道山帮先生忙,否则我也不回来。不晓得我什么,入世城好像给了我书本之外的大自由。”
刘暮舟摆手道:“可别这么说,除非你骨子里是个嗜血之人。”
陆允招呼刘暮舟坐下,而后就开始坐水煮茶了。
“我收了苏丫头为亲传,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极其聪慧,正准备让她做个掌书呢。不过今日你是见不着了,她外公病逝,回去奔丧了。”
刘暮舟微微一叹,呢喃道:“人生无常啊!”
陆允叹道:“你我这种人,早就踏进长生囚牢了。若是再进个一两步,若不被人杀,想死还真难。”
刘暮舟点头道:“是啊,即便天道完善之后炼气士寿元大幅缩减,但一入十境仍有近八千年寿元。再进两步,咱都是万年龟了。”
有人愁活不长,有人愁活太久,人间古怪啊!
此时陆允给刘暮舟倒了一盅茶,而后问道:“八荒之事,打算如何?”
刘暮舟分三口喝完茶,而后平淡道:“我成亲之后,北上一趟,找楚生聊聊。”
饶是陆允也是微微一愣:“一个人?你怕是有些托大了吧?”
刘暮摇头道:“毕竟皆是妖邪,除非其中有十二境,否则我只当他们是十境。就算打不过,起码能跑的。再说了,如今天下第一在我山中,我怕个鬼。”
陆允一乐,“得,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可微微一顿之后,陆允还是说了句:“敢问刘教主,十四年前所谋,完成了几分?”
刘暮舟想了想后,答复道:“九分吧,也就没算到那楚生了。”
陆允点头道:“算尽可就伤了天和了。”
刘暮舟笑着说道:“你我手中斩杀妖兽都在百万之数了,天和早就被伤透了。我刘暮舟,要个人和即可。”
陆允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也是。不过钟离姑娘要是不发请柬,到时候我可要不请自来了。”
说到底,刘暮舟跟陆允就算个寻常朋友,但陆允跟钟离沁等十二人,那是一起并肩作战过的。
本来就是找苏念的,与陆允聊了许久后刘暮舟便告辞了,继续北上,往青草郡去了。
几万里路程,刘暮舟想快,那就可以极快。但他还是故意放慢步子,在黄昏之前才到朱草郡。
进城往苏埵酒楼走时,还没走多久呢,就见一处仙人跪。
不得不说,魏东做生意,还是有一手的。
魏东说想要歇一歇了,谁来接手钱谷,其实是个大问题。
这些年对老酒鬼太过怠慢,按道理要给他个有实权的职位最好,可那老东西未必愿意出力啊!若是交给年轻人接手,无论是郭木还是言煦,都还太年轻,言煦是天才那种,而如今的郭木相较于言煦,更为稳重些,各有各的好处。给了谁,都会让对方觉得被轻视。况且一时半会,炎洲与灵洲的事也没有合适的人接手。
早就知道摊子大了会越来越烦,可想到是一回事,遇到是另一回事。也只能过完年后回了渡龙山,看看魏东是什么想法。
想了片刻,已经走到了那家酒楼。与当年来时一样,侧门等着许多孤寡老人,相较于十几年前,更多了。
结果等刘暮舟走到门前,就瞧见个妇人手提柳条,对着个撑死十岁的小男孩儿猛抽,簌簌声音简直扎心。酒楼没什么客人,就一个坐在不远处桌边,跷着腿的花衣妇人。
那孩子趴在长板凳上,疼得眼泪打转,可就是不哭出声来。
妇人见状,下手越狠,可她不知道自己也眼眶通红,声音抽搐。
“你知道错了吗?”
孩子咬着牙,一脸委屈,但一声不吭。
又是一声,眼瞅着就要落下了,有个身材纤细,模样十分清纯的女子一把抓住柳条,“娘!别打了,都流血了。”
妇人指着孩子骂道:“我五十二了,再不打他,等我死了他就没人管了!这么点儿年纪就偷钱,要钱你给我说啊,偷别人的钱作甚?”
有个头发花白的男子着急忙慌走进去,就从刘暮舟身边走过,都没注意到刘暮舟。
不是苏埵还能是谁?
他走上前去,却没敢阻拦,而是先照着孩子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而后苦笑道:“他娘,差不多行了,五文钱而已。”
妇人却怒道:“你还帮他求情?”
而此时,隔壁坐着的妇人笑着说道:“算了算了,这孩子聪明,居然能借着喝口水偷走我五文钱。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定以后能成为神偷呢。”
话说得阴阳怪气,苏埵跟前的妇人闻言,一把推开闺女,就要继续打了。
刘暮舟见状,摇着头走了进去,轻声言道:“嫂子,再打屁股就开花儿了。”
一句话,屋中五个人,除了挨打的都看了过来。
苏念先是微微一怔,她只觉得此人十分古怪,肯定不是凡人。关键是,长得也太好看了!
跷腿妇人眨了眨眼,“哦呦,哪儿来的俊俏小哥儿,你这是……”
还没说完,刘暮舟便对她笑道:“我至少也比你大二十岁,你这辈分儿论错了。”
而苏埵已然满脸喜色,边上妇人更是往刘暮舟身后望去,而后起身问道:“钟离姑娘呢?”
刘暮舟一乐:“这次我一个人,没带她。行了,看我的面子,饶了这孩子。”
此时男孩儿才抬起头,用疑惑又感激的眼神,看了刘暮舟一眼。
苏埵答应了一声,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跑去抽屉里拿了一把钱,而后塞给妇人,又将其往外推。
“今个儿我家来贵客,要关门了。”
年轻妇人皱着眉头,“孩子可得好好管教,让离我家台儿远点,别教坏我闺女!”
苏埵板着脸,压低声音言道:“你一天好好给那丫头吃喝,她亲娘在阴曹地府也要感激你!”
酒楼关了门,老夫妻俩一个招呼刘暮舟坐下,一个去拿当年刘暮舟走后存的酒。
知道刘暮舟喜欢喝酒,存了很多年了。
那位长相极其清纯的年轻女子一边扶着孩子起来,一边骂道:“说了多少次了,要什么就大大方方要,谁让你偷别人的?人家坐在这里要说法儿,你不挨打能成?”
孩子擦了擦眼泪,声音还是略显哽咽:“台儿好不容易挣了五文钱,想着拿去给她外婆的,可那黑心女人把她藏钱的小荷包偷去了。五文钱,爹娘肯定会给的,可我气不过!”
刘暮舟笑着插嘴,“气不过就去偷?你偷了钱,你爹娘揍你,方才那妇人回去后肯定也会打骂你说的那个台儿的,你说你偷钱一趟,图了个啥?”
孩子闻言,皱着脸沉声道:“我……”
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咋说,因为觉得刘暮舟说得有道理,于是委屈得眼泪汪汪,却还是没哭出声。
此时苏念才转过身,对着刘暮舟恭恭敬敬作揖:“多谢这位先生。”
刘暮舟摆手道:“谢什么,怪不得我去越山时,陆允那大外甥见我打听你,对我那么大敌意呢。小丫头长得俊,当然会遭人喜欢了。”
此时苏埵端着一盘酱牛肉走出来,瞪了孩子一眼,然后对着苏念说道:“念念,还不跟你弟弟见过世叔?若非当年你世叔夫妻开口,陆先生哪里会收你做弟子?”
苏念闻言一愣:“啊?刘……你是刘教主?”
差点儿说了句刘暮舟,好在咽回去了。
她赶忙硬拉着男孩儿,对着刘暮舟行礼:“快快快,拜见刘教主。
刘暮舟则是摆了摆手:“你们就不必喊我教主了,听你爹的,喊叔叔就行。”
喊了声刘叔叔后,其实苏念极其好奇,想问好多事情,但爹爹跟他聊天呢,苏念就跑去端茶倒水,也不管屁股开花的弟弟了。可怜孩子只好自己摇摇晃晃往后院儿走去。
见孩子走了,刘暮舟才问了句:“养子?”
苏埵微微一叹,点头道:“十四年前丫头回来时,说你被困在了南边的个什么山里。过了三四年,大地方没有妖兽作乱了,但山里还有啊!想想的爹为了保妻子,自个儿没了。想想的娘怀着孩子,逃难到城里,我们收留她在酒楼。可没想到,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也没了。我们两口子一合计,反正这丫头指望不上,干脆就当亲儿子养了。”
刘暮舟抿了一口酒,呢喃道:“这样啊!”
苏埵苦笑道:“就是想孩子学好,其实不忍心打的。”
刘暮舟笑道:“没事儿,待会儿我跟苏想去瞧瞧那个台儿。”
苏埵叹道:“那也是个苦命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