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终于坐下,拿起汤匙,却只是无意识地搅动着碗中的羹汤,嗅着那熟悉的香气,声音有些沙哑。
他看着秦臻,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有感激,有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时光和命运撕裂的痛苦与疏离。
“在邯郸,若非先生庇护教导,授业解惑,丹与……与秦王,恐早已化作枯骨。这份恩情,丹…从未敢忘。”
秦臻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坐在姬丹对面,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时过境迁,你能记得,便好。”
他试图用食物本身,唤起更多共同的、相对平和的记忆,冲淡此刻的沉重。
“先生这学苑,人才济济,更兼兼容并包,丹观之,气象更胜当年稷下学宫盛况。”
少顷,姬丹平静了些许,抬头看着秦臻,语气带着一丝试探:“丹听闻,山东列国才俊,乃至…一些身份特殊之人,皆在此潜心研习秦法,沐浴王化?”
他刻意提到了“身份特殊之人”,目光若有若无地观察着秦臻的反应。
上林苑那几个“邻居”,韩、魏、楚的太子,还有那个赵佾,他们是否也如自己一样,试图通过某种渠道接触这位“武仁君”?
他们之间,是否也进行着某种无声的试探与联系?
学苑,是否成了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学苑广开大门,唯才是举,唯学是问。”
秦臻喝了口羹汤,缓缓道:“只要心向大道,愿为大秦新秩序效力,无论出身,无论来自何方,皆可入此门求学问道。至于身份......”
他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早已看穿了姬丹话语下的所有试探:
“不过是过往云烟,风中尘埃。
在秦法之下,在未来的‘天下’之中,重要的,唯有‘守法’与‘有功’。”
这话既是回答,也是警告。
暗示姬丹,也暗示所有心怀故国的质子们:在秦国,旧身份毫无意义,顺从与贡献才是生存法则。
闻言,姬丹心中一凛。
秦臻的滴水不漏让他感到棘手。
他低头喝了一口汤,熟悉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来片刻恍惚,随即又被冰冷的现实拉回。
“先生所言极是。‘天下归一’乃大势所趋,秦法森严,秩序井然,丹在蓟城亦有耳闻。只是……”
他放下汤匙,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可知晓,如今山东之地,惧秦之威者众。然,心怀故国、不甘就此沉沦者,亦绝非少数。
譬若那邯郸城内……”
他点到即止,观察着秦臻。
赵偃暗中整军、联络他国的举动,他自然有所耳闻。
他想试探秦臻对赵国最新异动的了解程度,更想看看能否从这位“武仁君”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可供利用的缝隙或破绽,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犹疑或忧虑。
秦臻的眉头似乎都未曾动一下,他放下碗,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邯郸?赵王偃刚愎,其麾下虽尚存一二血勇之将,然洛邑一败,早已断其脊梁。
些许不甘的躁动,不过是徒劳挣扎,自取其祸。”
接着,秦臻放下碗,目光直视姬丹,话语中的自信与力量感沛然而出: “大秦东郡已立其侧,王翦将军厉兵秣马,粮秣充盈。
若赵人执意以卵击石,行此逆天悖理之举,无异于自掘自取灭亡。
秦剑所指,必令其宗庙倾颓,社稷成墟。”
他直接点明秦国的强大准备和对赵国动向的掌握,彻底堵死了姬丹想借赵国说事的念头,更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你们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握。
姬丹感到一阵气闷,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秦臻的从容,那种对全局了然于胸、掌控一切的自信,让他深感无力。
他意识到,想在言语上试探或动摇这位“武仁君”,几乎不可能。
眼前的先生,早已不是邯郸那个传授生存之道的温润隐士,而是大秦秩序最坚定的铸造者和扞卫者。
他此来,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先生明察秋毫,丹……受教了。”
姬丹勉强挤出一句话,重新拿起羹汤,却味同嚼蜡。
当年在邯郸,这是困顿中的美味,是温暖的慰藉。
而此刻,身处这象征着秦国强盛的鬼谷学苑,吃着秦臻亲手做的食物,他却尝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这苦涩的味道,提醒着他无法挣脱的身份和残酷的现状。
这顿饭,也成了他确认自己处境和秦国强大掌控力的冰冷课堂。
他心中那点微弱的、试图利用学苑或秦臻旧谊来寻机做点什么的微弱火苗,被彻底浇灭,只剩下更深的寒意和对未来的绝望。
同时,他也更清晰地意识到,上林苑那几个“邻居”之间,任何试图串联的小动作,在嬴政、在秦臻面前,恐怕都如同儿戏,只会加速自身的灭亡。
秦臻看着姬丹强忍情绪的模样,沉默片刻,缓缓道:“丹,世事如棋,乾坤莫测。你心中的苦闷,我约略能懂。质子之身,寄人篱下,个中滋味,非亲历者不能体会。”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姬丹:
“然,怨天尤人,除了徒增烦恼,磨损心志,于你眼下的处境,可有半分益处?
咸阳虽非故乡,鬼谷学苑却非牢狱。
此地藏书万卷,百家争鸣,汇聚当世才智之士,无论治世安邦,亦或奇谋妙策,皆可在此探求研习。
若你能静下心来,在此读书明理,开阔胸襟,韬光养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总好过在上林苑那方寸之地,空耗岁月,徒惹愁思。”
秦臻的话,是开解,是设身处地的建议,也是一种带着善意的规劝。
他希望姬丹能像韩非、张平等人那样,在学苑的环境中,找到精神的寄托,避免沉溺于怨恨而走上极端。
他亦明白姬丹心中的怨气,也明白咸阳对于质子而言是何等险地。
姬丹抬起头,看着秦臻,眼中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被更深的灰暗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