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9月23日，夜色如墨，秋风卷着枯叶，在国防大学校园里打着旋儿，萧瑟的凉意，透过窗棂钻进屋里，却挡不住满园清辉——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教学楼、林荫道都镀上一层柔光，偶尔有晚归的军官学员脚步声，轻叩路面，又很快消融在寂静里，倒衬得这秋夜愈发清透雅致。
胆结石治疗中心的病房里，灯光柔和得像一层薄纱。山娃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连日来被胆结石折磨的痛苦，终于淡去了大半。前几日疼得他直冒冷汗、辗转难眠，连水都咽不下去，如今，经过连日强力输液，消炎止痛的药效渐渐显现出来，发挥了作用。
白天输完液，又遵照医嘱，晚上吃了磨成细粉的中药片剂“消石散三号”，喝了温热的中药排石汤剂，苦涩的药味还在舌尖萦绕，身体里的灼痛感，却已褪去不少，心口和胃部的坠胀感也减轻了不少，久违的饥饿感，悄悄冒上了心头。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再是前几日的蜡黄干瘪，竟透出几分淡淡的红润，试着挪了挪身子，脚下也有了力气，能扶着墙，慢慢走动了。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
陪床的多树影大姐，正在脸盆里洗着毛巾，闻听敲门声，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拉开了门。
门外，曹厂长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奔波的疲惫；生产统计齐燕扎着马尾辫，怀里抱着沉甸甸的一个纸箱——山楂果茶，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佟百优队长兼司机师傅，则穿着一件夹克衫，手里也抱着个同款纸箱，身后停着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车灯刚熄灭，车身还残留着夜路奔波的余温。
“曹厂长！齐统计！佟队长！你们咋来了？”多树影满脸狐疑的问道，又惊又喜，连忙侧身让他们进来，手脚麻利地用一次性纸杯，沏了三杯热茶，往每人手里递了一杯，打招呼让道：
“快坐快坐！赵厂长病刚好点儿，正念叨着厂里的事情呢。”
曹厂长没顾上喝茶，径直走到山娃病床前，目光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一圈，看到他气色红润、精神头添足了不少，紧锁的眉头才舒展了许多。
这时，佟百优和齐燕把带来的果茶箱，放在了病床旁边，坐在了山娃对面，多树影的床沿上，佟百优指了指果茶说：
“赵厂长！这是曹厂长让我们给你带来的两箱山楂果茶，喝了有助于消化。”
齐燕也看着山娃，眨着一双漂亮的双眸，柔声说：
“赵厂长！看你的气色好多了，曹厂长在生产科说来要看看你，我也搭车一起来了，代表梁厂长和生产科的同志们向你问好！”
“谢谢！谢谢曹厂长！也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让你们挂念了！”山娃感谢地说道。
曹厂长这时坐在了山娃的跟前，语气里满是关切，迫不及待地问道：
“感觉咋样啊？好点没？前几天听多树影说，你疼得厉害，我这心里一直揪着。”
山娃撑着身子坐直了些，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声音虽还有些虚弱，却透着轻松回答：
“好点了！可算是好点了！”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解释说：
“之前这儿和胃里疼得钻心，连喘气都不敢使劲，连着后背心，都抽着疼痛，这几天连续输液，又加服了中药，可算起了作用。现在不怎么疼了，还想吃点东西了。”
曹厂长一听，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伸手握住山娃的手，掌心的温度带着常年操劳的厚实感，点头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能吃东西，就说明身子在往好里走。”
他转头对多树影老大姐又吩咐说：
“待会儿让食堂给做点，清淡可口的稀粥或者面条，山娃想吃啥？就给弄点啥。别饿着！”
多树影连忙应声回答：
“哎！好嘞！我这就去和食堂说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去了食堂。曹厂长拉着山娃的手，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随即目光扫了一眼病房里的佟百优和齐燕，压低了声音说：
“你俩在这里稍作休息，赵厂长他跟我出去说两句话，有事和他商量一下。”
山娃听到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在曹厂长的搀扶下，下了床，慢慢走到门外。夜色更浓了，秋风一吹，带着几分凉意，却让人头脑愈发清醒。
曹厂长拉着他，钻进了停在不远处的桑塔纳轿车里，佟百优和齐燕识趣地留在病房里，等着多树影回来，给曹厂长和山娃两人，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车厢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汽油味，曹厂长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意，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神色。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大黑杆雪茄烟，却没点燃，捏在手里转了转，沉声道：
“山娃老弟！这次来，除了看你，还有件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山娃心里一动，隐约猜到是关于厂里的事，连忙问道：
“是服装厂的事？还是塑料厂的事？”
“先说说服装厂。”曹厂长说着，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低沉的说：
“唉！……你也知道，兴隆县服装厂现在的状况有多糟，资不抵债，负债累累，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想启动生产，更是难如登天。我琢磨了好久，不想再搞什么承包兼并了，太折腾人，也没什么希望。”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狠大的决心，抬头看向山娃，眼神坚定说：
“我想，向工业局和县政府申请，报兴隆县服装厂破产。”
“破！破产？”山娃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惊愕地反问道。
他怎么也没想到，曹厂长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服装厂虽然困难，但毕竟是县里的老厂，承载着不少工人的生计，就这么破产了，那些工人该怎么办？
曹厂长蹙着双眸，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山娃，语气沉重却不容置疑，悻悻的说：
“是的！破产是服装厂的唯一出路。再耗下去，只会越亏越多，到时候不仅救不了服装厂，还得拖累塑料厂。长痛不如短痛，破产清算后，还能给工人争取点安置费，总比一直停产放假拖着强。”
山娃的脑子飞速运转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知道曹厂长说的是实话，服装厂的烂摊子，确实难以收拾，但破产毕竟是大事，牵扯太多人的利益，县政府未必会轻易同意。他沉吟片刻，语气凝重地说：
“曹厂长！这事太大了，工业企业还没有一家破产呢，县政府会同意吗？为了慎重起见，你还是先口头汇报一下，把服装厂启动生产的难度说清楚，探探领导的想法和口风，别轻而易举地表态。万一领导不同意，咱们再另想办法。”
曹厂长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黑杆雪茄烟盒，仔细琢磨着山娃的话，随后缓缓点头道：
“嗯嗯！也好！你说得有道理，这事不能太急。那就先口头汇报一下，听听县政府领导的说法，再定下一步决策。”
车厢里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秋风偶尔吹过车身，发出轻微的声响。曹厂长将手里的大黑杆雪茄烟，重新塞回烟盒，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对山娃说：
“除了服装厂，还有塑料厂明年的规划。我打算扩大生产规模，再开拓几个新的销售市场，争取明年把产值提上去。”
没想到这话一出口，山娃立刻皱起了眉头，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不行！曹厂长，这事我不同意！根据银行政策和咱们塑料厂的资金状况，不能再扩大生产规模，应该缩小生产量，保证资金链不断。”
曹厂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山娃会如此反对，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争辩道：
“为什么不同意？现在市场行情还不错，扩大生产和销售是顺势而为，能多赚钱啊！”
“赚钱是一方面，但风险太大了！”山娃的语气也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大声说：
“你忘了前两年市场波动，咱们塑料厂积压了多少货？现在原材料价格不稳定，市场需求也说不准，盲目扩大生产，万一产品卖不出去，库存积压，资金周转不开，咱们厂又得陷入困境！说不定也会和服装厂一样，被迫停产放假，重蹈覆辙啊！”
“可如果不抓住机会，咱们就会被同行甩在后面！”曹厂长也据理力争，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坚定地又说：
“现在各行各业都在发展，咱们不进则退。只要咱们做好市场调研，拓宽销售渠道，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市场调研能保证百分百准确吗？”山娃质问道，寸步不让，又发表自己的见解说：
“我觉得稳妥起见，明年应该压缩生产和销售规模，优化产品结构，把质量做上去，先稳住现有市场，加紧回笼资金，等行情稳定了，再考虑扩张也不迟。”
“你这就是保守！不敢闯怎么能成事？”曹厂长的声音也提高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气道：
“当初要是不闯，咱们塑料厂也走不到今天！”
“闯也得看时机！现在不是闯的时候，是稳的时候！”山娃据理力争说道，他也来了脾气，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得面红耳赤，车厢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最后，曹厂长猛地一拍方向盘，脸色铁青地，怒喝道：
“行了！这事我心意已决，不用再商量了！”
山娃看着曹厂长固执的样子，心里又气又急，却也知道再争下去也没用，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原本探病的温情，彻底被争执的怒气取代，好好的见面，闹得个不欢而散。
过了好一会儿，曹厂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火气，推开车门冷冷地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连夜得赶回兴隆县。你好好养病吧。”
说完，他不等山娃回应，径直下了车，走到病房门口，对着佟百优和齐燕喊了一声：
“时间不早了！走吧！”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副驾驶座位上。佟百优和齐燕见状，连忙走出病房，跟了上去，佟百优赶紧发动了引擎，齐燕还回头对山娃说了句：
“赵厂长！您好好养病，休息吧！”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尴尬。
桑塔纳的车灯再次亮起，刺破了夜色，引擎发动的声音打破了校园的宁静。车子缓缓驶离，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