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里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回应声。
推开门,山娃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王朝。王厂长约莫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肩膀宽宽的,往椅子上一坐,就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气场。
他留着一头短发,额前有些碎发,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皱纹,那是常年操劳的痕迹,说话时带着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声音洪亮,底气十足,一看就是个直爽人。
王朝抬头看到山娃,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脸上瞬间绽开了爽朗的笑容,连忙站起身,大步迎了上来,一边笑一边说道:
“哈哈哈!赵厂长!是你啊!稀客稀客!你咋有空来我这儿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快说!找我有事吗?”
他的笑容格外真诚,没有半点客套,语气里满是惊讶和热情,仿佛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山娃也连忙上前,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王厂长的手。王厂长的手,粗糙有力,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和金属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握起来格外实在。山娃也笑了,眉眼间的焦灼散去了几分,语气里带着诚恳说:
“呵呵呵!王厂长,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确实是有事麻烦您,不然我也不敢贸然来打扰。”
“客气啥!”王朝说着,拍了拍山娃的手背,爽朗地摆了摆手,转身拉过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又让着说:
“来来!先坐下!喝杯茶暖暖身子,这天儿可真冷。”
说着,他拿起桌上的搪瓷茶杯,给山娃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茶水冒着氤氲的热气,一股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山娃身上的几分寒意。
山娃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指尖感受到茶水的温度,一股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不浓,却格外解乏。
他抬眼看向王厂长,眼神里满是恳切,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
“王厂长!我想在你们厂,给我老母亲订做一个烧蜂窝煤的铁炉子。你也知道,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我母亲年纪大了,还多年有病,身子不好,她住的屋子又小,没个取暖的物件,我实在不放心。”
说到母亲,山娃的语气软了下来,眼底满是牵挂和愧疚,眉头又不自觉地拧了起来,手指紧紧握着茶杯,指节微微泛白——他恨自己没本事,没能让母亲住上暖和的房子,没能让她安安稳稳地度过寒冷的天气,还要让她在病痛和寒冷中煎熬。
王朝听了,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和心疼,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语气也很诚恳地回答说:
“那是!孝顺老人是应该的!天这么冷,老人住的屋子没个炉子,可怎么熬得住。”
他顿了顿,下一秒,后知后觉地又问道:
“你告诉我,你母亲那间屋子的取暖面积有多大,我就知道该给你焊接多大尺寸的炉子了,大了占地方,小了又不暖和,得恰到好处,刚好合适才行。”
山娃捧着茶杯,又抿了一口茶水,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小屋的场景,仔细回想了片刻,眨了眨布满红血丝的双眸,语气认真地说道:
“面积不大,大约就十多平米,屋子特别小,所以炉子也不能太大,小巧一点,能放进屋里不碍事,取暖就行。”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王朝应道,点了点头,低头沉思了片刻,随即抬起头,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语气肯定地说道:
“过几天你来拿吧!炉子不用太大,我给你做一个小巧的,一次能落上三块蜂窝煤,最底下烧透成灰了,上面再加一块,倒换着烧。这样既省煤,又能把屋子烘得暖暖和和的,刚好适合老人住。”
听到这话,山娃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眉眼间的焦灼也消散了大半,他连忙感激地说:
“太好了!王厂长!非常感谢您!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母亲也能少受点冻。”
欣喜过后,山娃又想起了费用的事,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有些拘谨地问道:
“王厂长!还有个事想问问您?加工这么一个炉子,需要多少钱啊?用不用我先交点定金呢?您放心!钱的事,我肯定不会拖欠的。”
他知道,金属制品厂规模不大,也是王朝承包的,厂里的工人要养活,各项开支都不小,他不能让王厂长吃亏,更不能白白占人家的便宜。哪怕自己此刻手头拮据,厂里的财务状况一团糟,他也得把做炉子的钱凑齐,不能辜负了王厂长的好意。
王朝听了,连忙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笑容,语气爽朗地说道:
“不用不用!定金不用交,钱也不用给!给你老母亲做的,又不是给外人做的。一看你就是个大孝子,就冲你这份孝心,我也不能收钱!这点小事,不算啥。”
“不行不行!王厂长!这可万万使不得。”山娃执意说着,连忙站起身,态度坚决地摆了摆手,语气很诚恳地又补充道:
“您也是承包了厂子,工厂规模不大,负担也挺重的,工人们也要吃饭,各项开支都不少。该怎么收费就怎么收费,别因为我,让您亏了大伙,那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他的眼神格外坚定,没有半分退让,脸上满是实在劲儿——他向来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尤其是在这种时候,王厂长愿意帮忙,他已经很感激了,怎么还能让人家白忙活呢?
王朝看着山娃坚决的样子,又看了看他眼底的疲惫和诚意,知道他是个实在人,不喜欢欠人情,也不再勉强,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地说道:
“那好吧!既然老弟你这样说了,我也不跟你客气了。就收你一个成本钱,不赚你的,也不亏了厂里的工人,这样总行了吧?等炉子加工好了,你来拿的时候,再结算付款就行,不着急。”
山娃见王厂长松了口,也不好再推辞,连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语气里带着诚恳道:
“好!好!那就多谢王厂长了,麻烦您了!您放心,我一定按时来拿炉子,钱也一定一分不少地给您。”
“客气啥!小事一桩。”王朝摆了摆手,爽朗地说道,又继续说:
“你先忙厂里的事,炉子的事交给我,保证给你做得结实耐用,烧起来暖暖和和的,让你老母亲舒舒服服过冬。”
山娃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陪着王厂长聊了几句厂里的近况,便起身告辞了。他握着王厂长的手,再次道谢,眼神里满是感激——在这寒秋里,王厂长的豪爽和善意,像一束光,驱散了他心中的几分阴霾和疲惫。
走出厂长办公室,寒意的秋风,依旧在院子里刮着,可山娃却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回头看了一眼金属制品厂的厂房,听着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小巧的铁炉子,看到了母亲坐在炉子旁,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再也不用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了。
他推起自行车,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服装厂。服装厂此刻已经归塑料厂管辖,院子里的库房大门上,依旧贴着外地山东昌邑县法院的封条,二楼和三楼的车间里,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和缝纫机的“哒哒”声,院内地面上,还残留着一些布料的碎屑。
想起之前清产核资时的忙碌,想起和曹厂长的争执,山娃的眼神又坚定了几分——不管厂里的困难有多大,不管与曹厂长的分歧有多严重,他都要撑下去,不仅要把塑料厂办好,还要把服装厂管理好。还要好好照顾母亲,让母亲能安安稳稳、暖暖和和地过冬,不辜负母亲的养育之恩,也不辜负自己的初心。
走进服装厂的院子里,把车子放进了车棚里。冬日的风卷着细沙,刮得墙角的枯草簌簌发抖,可车间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缝纫机“哒哒哒”的声响此起彼伏,像一支永不停歇的进行曲,几十台机器前,女工们的手指翻飞,把一块块厚实的蓝布和蓬松的棉花,缝制成一件件鼓鼓囊囊的大棉袄——那是要出口到俄罗斯的订单,听说那边的冬天,能把眉毛都冻成霜。
保管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许修莹正弯腰清点着桌上的辅料,五颜六色的纽扣、一卷卷粗实的棉线、还有裁得整整齐齐的衬里布,在她手边码得像小山。她额角沁着一层薄汗,鼻尖冻得微红。
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扬起嗓子喊道:
“您来了!赵厂长!快上办公室去,王知青副厂长正搁那儿盯着生产呢,眼瞅着这批活儿就要收尾了!”
来人正是山娃副厂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袄,领口磨得有些发白,脸色还带着病痛的苍白,脚步也比往日沉了些——胆结石的疼,还没彻底断根,那股子钻心疼痛的滋味,时不时还会在夜里翻搅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冲许修莹摆摆手,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笑意,回答说:
“你先忙你的,别耽误了辅料出库。我这就去找王厂长聊聊。”
说着,他抬脚往厂长办公室走。走廊里飘着淡淡的布料味儿和棉花的暖香,脚下的水泥地被踩得光溜溜的,映着头顶昏黄的灯泡。到了办公室门口,他抬手轻轻敲了三下,指节落在木门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请进!”屋里传来王知青的声音,带着点急促,像是刚放下手里的东西。
山娃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王知青正站在办公桌前,手里摆弄着一件刚做好的棉袄样品,凑在灯下仔细打量着针脚。阳光从窗户缝里挤进来,落在他头发上,能看见一层薄薄的灰尘在光影里跳舞。山娃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王厂长!忙啥呢?”
王知青闻声回头,手里的棉袄“啪嗒”一声落在桌上。他先是一愣,眼睛瞪得溜圆,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紧接着,那股惊诧就化作了震天的大笑,他拍着大腿,声音洪亮得震得窗户纸都在颤抖,惊问道:
“哈哈哈!哎呦呦!这不是赵厂长大驾光临了嘛!你可算回来了!咋样?那病好些了没?”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张开胳膊就给了山娃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山娃被他抱得闷咳了两声,鼻尖却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潮了。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他心里就像揣着块石头,服装厂停了快一年,好不容易接了这笔订单,他却去住院排石养病,全靠王知青一个外行人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