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连日的雨水过去,再放晴便叫人格外舒坦。
汴京,城南。
小官吏聚集的片区,严府门口来往的车马比往常多,个个面上带着得体的笑。
今儿是个大喜日子。
“恭喜!转眼你家幺郎成了家,齐全美满叫人羡慕。”
“多谢。”
严家人分开周旋不同的宾客。有一身朴实的,也有显眼商户,还有低调官吏,偶有几个利落打扮的青年人,倒是忙前忙后。
严老幺的宾客多为后者,三教九流不限出身,很是牢靠,品行不好早筛掉了。
若没锻炼出识人的眼力,哪能硬气地留在姑姑身边多年。
宅邸相隔不远,夏有米是步行来的,贺礼早抬进了后院,只手上拿一卷礼单。尽管符邈安是单独备的礼品,可坚持要放进夏有米定制的同一套箱奁。
安宁相处十年,
也就没了计较的必要。
在敞开门的事情上面,夏有米通常都是随更有想法的那一方,若你提出具体吃啥,提出见老友希望以内人自居,提出想去哪住一阵。
若没有更强烈的意愿,夏有米都包容符邈安。
先前还会惶恐,会患得患失,担忧要求多了会让人感到腻烦。
可渐渐,越深入了解,符邈安便明白,这人其实也懒得做主,自己提出明确需求更好,两人可以没有隔阂交付。
但,
这不代表能操控对方。
若遇上夏有米不想做的事,大到未来,小到吃什么,她都不会惯着让着忍着。
直白提出来,没有小误会和大矛盾爆发的余地。
也因此,在符邈安的努力下,两人十年如一日,真就没给闲杂人等一点插进来的空隙。
有一回,
夏有米路上碰见只有一面之缘的巡检头子秦访,那会儿他叫不出来名字,可第一反应是看向发髻,便紧紧抓住夏有米的手说,“我要娶你!要为你赎身。”
因为日子安稳,又实在太久没见过,夏有米根本没将他列入需要防范规避的人群里面。
这么猝不及防。
赎身的话,秦访对方很快察觉冒失,不再重复,也没被后面赶来的符邈安听见,只是,见他抓着手不放,符邈安的脸色已经被气得很糟糕。
而后,
在气势逼迫下,秦访回神,既不敢惹了符邈安,又忽然找到他恍惚的症结所在。
被一个不存在的人勾了魂。
有几分相似就敢往深渊跳,实在不该再被困住。
回去稍一打听,正大光明,私底下开封府都知道符大人同一个寡妇低调相处着。
有为他可惜的。
但那些人有机会瞧一眼两人的相处,就闭嘴了。
不仅十分登对,而且一旦轻佻的言论传了出去,就会被符邈安喊到演武场比划。实打实挨了身法日益精进的一顿收拾,风言风语就消失了。
除了身法,符邈安同夏有米相处这么些年下来,连养气的功夫也精进了不少,师父走的时候都是带着安心与满足。
符家人根本就管教不着他,只要没有冒犯祖宗。
两人远远住到了汴京城南,待严家兄长上任后也一同在附近置办了一套宅邸,规模不大,但刚好够每个成员及他们可能的伴侣住。
严老幺乐呵极了,回家就如同串门。
在将木场能承受大订单的标准规模搭建好以后,严家两口子也就正式退了休,将家产都交到了两个女儿的手上,她们一个嫁了人一个招赘,但心思好,互相扶持着一条心为了严家。
严家兄长在上任后第二年,就成婚生子一条龙。
再是规矩不过的优秀路径,不肯让人为其烦忧。
因此,
这个家再也不是村落边缘。
而拜照村的人新一辈的人大多如此,都被汴京城内的繁荣感染,各自出去找寻靠谱营生。木场那些霸道事随着老一辈人逐渐离去,加之被强有力收编,也就不再蛮横。
眼看着传承似乎就此断开。
可事实却是,被收编规整,只肯招纳好好来干活的拜照村子弟。
木材的买卖,反而更繁荣。
那群搞不动事的一辈宗族,反而佝偻中发现家中日子越过越好。
不肯承认的自然依旧嘴硬,但小辈已经不再听他们的那套行事。
而见到大把银两,
再不愿踏实的人也只能认,要么明白靠抢是行不通,要么加入。
风气忽然开放了。
那需要小心自家幼女被卖,必须狠狠虐待一番使其变得黑瘦不再水灵的传统恶习,也就此打住。严老幺还积极承担了宣扬的任务,挨家挨户确认不许再犯。
可作为一个长久的,似乎“取之不尽”的女童“圈养场”,故意养成见不得人的模样这道枷锁早就关联了神乎其神的家族运道,不少老人会激烈反抗女孩改变。
成人便不在此行列。
而拜照村这么点人,严老幺挨家挨户走一遍也很快,但他仍花了八年才确认所有的思想已扭转。
过程中遇见了大胆的志同道合的姑娘,两人一起又监督了两年。
这桩喜事随之成了。
严老幺的性子跟大多数村民都不一样。他活跃热烈,能量极强,遇事认真执着但同时也会变通,无法解决不会爱面子死犟。会认错,不会虚假反思,也会找姑姑帮忙。
识人的眼光,在他遇见那姑娘的时候,就知道此子值得他往来。
那会儿还未开情思。
他的想法还是觉得,可以培养她为姑姑办事,这一定是好苗子。
于是,
就多了观察和指教。
本来准备得好好的,可谁让他那姑父性子窄,防他还防到他培养出来的好苗子身上了。那好吧,他也只能先把媳妇背回家。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这样的好姑娘绝不可以放出去让外面的人骗。严老幺心眼多多的,也得亏姑娘中意他,否则少不了挨一顿揍。
“姑姑,姑父!”
“嗯。”每每听老幺说起后面那个称呼,符邈安就有些压不住嘴角。
这似乎是唯一一个有亲属关联的叫法,不仅能显出地位,这小孩,叫得有些咬牙切齿,那他心里就更舒坦了。
“姑姑,姑父。”新娘子也大方请了礼,满是尊敬。
若不是被夏有米直接拒绝,严老幺还打算成婚这日让姑姑坐上首,而后朝她三跪九叩。
明确严家父母还在,夏有米领了心意。
不过,
仪式上拜堂离去前,新人还是朝着夏有米的方向,跪行了一道礼。
这次,
符邈安的感觉不同,除了舒坦,更多也有看到孩子成家时的惆怅。
不觉间,他就早习惯了这人聒噪地出现在生活里。
两人没有矛盾,不需要孩子哄。
这孩子就要大人们来哄他,主动制造捣蛋的业务。
一点点教,一点点带上路,符邈安早就习惯操心,他实际上内心里,是真把严老幺当成他们的孩子在养,但现在,孩子飞出巢穴,互相独处的时间多了。
还没享受,就先开始怅然。
无奈之下,
他也只能紧紧抓着夏有米的双手不放,上下摸索,依旧是舍不得放。
短暂的空落很快又被填满。
在回门宴结束前,符邈安都快忘了还有严家小子。正借着休沐出游,快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可是,
等一些热闹结束,他发现,这小子根本就没离家。
他还带媳妇一起来找姑姑。
这么几年过去,来找姑姑的变成了来找姑奶奶的。
一串小萝卜头,挨个送到夏有米面前来哄她高兴。
吵得符邈安想,他是当爹当爷爷都全盘体验过了,这严老幺,不要这么体贴细致过了头喂!
为了清静也只能带人出逃,躲进深山老林里修行。
不过,
孩子再大一点,也会骑马悄悄跟出来,委屈巴巴,小脸一瘪,总能将夏有米的神色学了去,叫符邈安一边无奈一边喊,为何当初自己要让这牛皮糖上身。
夏有米笑话他。
这人,明明乐在其中,表面撒手不管,实则一个个都记挂着,哪个小娃喜欢什么风味的菜,他们在愿意带出门时都会选一选,让娃得到满足。
如此,
绕过了严老幺,孙辈们还真在成婚时要让姑奶奶坐上首观礼。
这回,
他们俩便没再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