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要到了中年才开始容易怀旧。
张诚都开始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回忆到自己初生的时刻,蒙恬已经奔六十岁去的人了,喜欢回忆往事,就不奇怪了。
“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了修路救灾的人。我还以为自己能如你所说,在最后的战场上……”
当年张诚还没结婚的时候,忽悠蒙恬什么“在最后一场战争中死于最后的流矢。”这些年蒙恬还真的追求过几次战争,可惜的是,敌人都死在了战场上,而没有一支流矢能抵达蒙恬大将军面前。
“当年那话也是玩笑。”张诚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够资格做大将军的敌人了。”张诚还是习惯称呼蒙恬为大将军。
“没有敌人的将军……”蒙恬的语气有一点落寞。
这个语气有点装逼,天下无敌了吗?要不你和韩信比划比划?
“现在过得不好?修路也是大将军擅长的事情呢!”张诚说。“修路建墙,大将军也是天下无双呢……”
蒙恬咧嘴一笑:“其实做将军的,总是这个样子,一辈子能打过的仗是有限的,打过之后,剩下的时光也就是混吃等死。很多将军最后的死法都很难看。”
张诚以为蒙恬要提什么兔死狗烹的故事,没想到蒙恬接下来说的是这话:
“好多名将,最后无非是躺在床上,被自己的一身肥肉杀死的。将军离开战场,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欲望,死于酒色过度的更多一些。还不如你说的那种,死在最后的战场上。”
“被一个无名小兵一箭射死就光彩吗?”张诚嘲讽地回答。
“所以现在其实不错了。最少能留下这么些铁路。”蒙恬看着夜色。铁路建设的规划越来越大,从最早的一纵一横方案,变成两纵两横,一些疯狂的规划师甚至想出来什么六纵六横的方案。但是真正修成的,就还只是从阳城到西海城这一条横线。
铁路必然会改变大秦的世界。有一日夜行进千里的铁路,大秦疆域内再不会有成气候的叛乱分子。
“将军您留下的东西多着呢,蒙恬笔、长城都会传流万世,将军,两千年以后世间都会流传您的故事!”
“哦,我什么故事?”
“那必定是大将军您忠勇无敌的故事,不过小说家们也许会编造大将军您和什么异国公主的段子之类的……”
“嘿嘿,异族公主,这事儿你也知道了?”
“啊?真有吗?”
“这个,久在边疆塞外,那个啥也是难免的。”蒙恬撇撇嘴。
张诚觉得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你原来是这样的蒙恬?你们老蒙家的人都这样吗?蒙毅和韩国公主、蒙天放跟始皇帝的侍女,您老人家在边疆跟异族公主搞来搞去。
张诚刚刚退烧,还有些虚弱,披着羊毛呢,靠在柱子上却又睡不着,望着天上的银河,轻轻哼着没有词句的调子。
“你的这个歌很怪?好像听过。你的歌都很怪。”
张诚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哼唱的,是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又自嘲一笑。梦境之中回到了初生的岁月,回顾这一世的一生,母亲对自己的保护和照顾真是无微不至,没有那个村妇母亲,自己根本不会走到今天。
“大将军喜欢什么歌?”张诚问。
“嗯,有一首歌,是关于我的,我很喜欢。”蒙恬在黑夜里低声说。
“哦?还有一首关于大将军的歌?”张诚奇怪。蒙毅有一首《美丽的神话》,蒙天放有一首《焚心以火》,你蒙恬的歌我怎么没听过。
“有的,这首……”蒙恬在黑夜里轻轻哼起一首歌:
失我焉支山,
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歌子很简单,很单调,歌曲无限悲凉。蒙恬用匈奴语和秦语各自唱了一轮。
蒙恬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后世只知道他是一个大将军抵抗匈奴无数年,只知道他的武功战绩。却往往忽视了他文秀的一面。蒙恬不仅仅发明了蒙恬笔,也发明了两种乐器。弦鼗是蒙恬在草原上发明的,这种随身怀抱的弹拨乐器是后世月琴、阮的祖宗。前些年蒙恬还参考古琴的形制,增加了琴弦,发明了叫做筝的乐器,十二根琴弦,比五弦的古琴要多出一倍还多,声音更加丰富,表现力极强。这种筝也是后世筝的祖宗。
蒙恬在音乐上的造诣,也是当世顶流,比之音律大家张苍、音乐理论家公孙尼子也不遑多让。
张诚却不觉得这首歌有怎么个好法,更没听出来这首歌那句是蒙恬的爱恨情仇。
“不是关中的歌子?听起来,很伤感。”张诚迟疑。
“是匈奴人唱的歌。”
“那怎么和您有关系了?”
“是老子让匈奴人写下的这首歌!”蒙恬在黑夜里嘿嘿的笑着。
张诚不解。
“我带着大军追逐匈奴万里,让他们永远丢失了焉支山和祁连山,让他们的女人再也没有胭脂可用,让他们的牛羊再也没有那么丰美的牧场。匈奴人连愤怒都不敢有,只好唱这首悲悲戚戚的歌,来怀念往昔!老子的大名虽然不在这首歌词里,但是这首歌都是关于老子的!”
娘的!原来是这么一首:“关于我的歌!”
这么一首无限悲伤幽怨的歌,在蒙恬听来是无限的快乐。
是的,你是征伐万里的大将军,你的快乐建立在无数人的悲痛恐惧之上,所以对你来说这就是世间最美妙的歌曲吧?
张诚撇着嘴,觉得我和大将军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蒙恬又开始低低唱着那首《匈奴歌》。
好吧,不得不承认,敌人的悲歌,听起来是挺提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