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新年,张诚是在灾区度过的。
巩邑5000救灾志愿队(张诚是这样称呼理工大学和工坊的参与救灾的队伍的)整整一年都没有离开过灾区。
那些疏浚的河道,那些修补的堤坝,那些建设起来的飞渠,那些挖掘出来的水库池塘,都要一整年的四季变化,经历下一个雨季才能验证这些工程的效果。
郡县的官长和百姓们也是怕了,当夏季第一场雨开始的时候,黄河下游无数家庭就已经把自己全家所有东西打包,随时等待大堤破溃、大水奔涌,然后全家上下都赶紧逃到最近的一处小高地,去寻得一片生机。
这样的消息让闻之不忍。
连未央宫的皇帝,在第一场夏雨来临的时候,也是惴惴不安的在未央宫中来回踱步,焦急的等候各地雨情和水位的报告。
华北地区无数河流都建立了水文站。在水文站,都设置有定水深浅的表。上面刻印着枯水水位和标尺,方便治水官员快速了解河流水位,了解洪峰发展的情况。
很多水文站现在也都有了自己的电报机,也许一年到头都不需要上报信息,但是到了雨季的时候,甚至每天都要四次甚至六次汇报水位的情况。
全国水文系统数据网络,就这样在一场灾祸之后,建立起来,
张苍临时在巩邑理工大学开设了一个月的课程,从事关于水位、流量、泥沙、降水、冰情、蒸发、水温、水质、土壤含水量、地下水等数据的综合分析,根据全线水文数据进行未来24-72小时水位和洪峰进行测算。在这一段介于教学和研究的事件,张苍以濮阳金堤水文站为例,初步建立了一个金堤水文站的四季模型,通过代入上游几个主要水文站的水位、降水信息,推测金堤洪峰抵达时间、水位情况。在今年的夏季雨季开始的前几场雨水中,这一模型体现了其强大的预测能力,令濮阳县的官吏赞叹不已。
被送到濮阳做濮阳县丞的前侍御史刘卓,在之前救灾赈济的岗位上真是欲生欲死。赈济灾民组织灾民是实实在在的实务,绝不是靠口舌之力文字之功就能解决的,饥民见不到粮食,是真的会拎起棍棒砸人的,而安置流民、组织劳役,都不是一介文吏能轻易做好的。
被皇帝一脚踢到濮阳做一个小官,刘卓知道是惹怒了皇帝,但是只有真的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刘卓才知道皇帝的怒气有多大。
刘卓所负责的工段第一个验收期没有能按照预计的工期完成达标的时候,县令根本不问根由,直接叫吏员当众给刘卓和刘卓下属的官吏就是一顿板子,揍完之后根本没有给你养伤的机会,就安排你下一个工期的任务,而且要求在完成下一工期任务的同时,要把上一个工期没有完成的部分都补出来。
相当于要完成其它工段120%的工作量。
手下吏员怨声载道,流民工匠怨声载道。抱怨的却不是下令的县令,而是负责工段的刘卓——一样的工程,为什么咱们工段没有完成任务?还不是主官无能?
也有吃不了苦,逃离的流民工匠。刘卓派人要将工匠斩首,可是流民只不过是因为水灾毁家的乡民,亲族乡亲,各种各样的关系。你要杀头。就引起手下工匠的惊恐震动,几乎要引发骚乱。
还是县令知道这事,直接接管了这个案子,援引秦律,逃亡工匠按日计赃,每日折合六钱,参照“盗律”量刑。最后不过是处罚每个人六个半两钱,然后训诫一番,令其回到营地继续做工而已。
转脸,县令就把刘卓叫过来一顿痛骂,说我听说你是侍御史出身,以为你定然精通秦律,做事会深思熟虑有条有理,结果没想到你是个狗屁不通的东西!工匠逃亡而已,天底下哪有愿意做工的?懈怠拖延磨蹭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忍不住工地枯燥艰苦,想回家和亲友团聚也是人之常情!你不问青红皂白,捉回来就想砍了人的脑袋!
我们做官吏的,又不需要学那些臭大兵。还有个斩首为功的道理,我们砍脑袋有毛用?这每个人每年要缴纳120个钱的口赋,还要叫田赋刍稿,你砍了他,我去找谁收税去?再说,那些臭大兵也不会去砍平民黔首的脑袋,他们只有斩首甲士才有功劳可以计算,不披甲的武士他们都懒得去砍头,更何况黔首平民?刘卓刘卓,你名字起的好听,卓尔不群、卓然独立,你狗屁的卓!卓尼妈个蛋!
县丞刘卓赢得了县令亲自提供的口水洗脸服务,被骂的连个屁都不敢放。末了,县令将一堆木简劈头盖脸砸过来,散乱了一地:
“滚回去好好学习秦律!别特么就只想砍头。要是逃跑都要砍头,回头暴民作乱造反你给什么刑罚?自己不懂你可以去问法吏,找不到法吏去库里找秦律来一条一条对照。看一下历年的案子都是怎么处置的,遵循先例!哪有你这种上来就砍人头的?真要是激起民变,这些黔首聚起来能砍了你的脑袋!砍了我的脑袋!烧了我的县衙,全县上下的官吏每一个能留下活口!哪怕你侥幸逃生,日后皇帝调查知道是你激起民愤,也会对你五刑加身!”
刘卓堆在地上浑身战栗,一声不吭的收拾木简。这些木简用麻绳编结成册,县令扔出来时,却也有不少木简散落不能连贯。
刘卓是羞恼难耐。这一日下午,就将工程交给手下吏员管理,自己躲在房间里整理木简顺序,一边拼凑木简,一边想起自己当初在长安的生活和风采。在朝堂之上,侍御史几乎是无敌的存在,风闻奏事、言者无罪,侍御史在这两条规则之下,甚至敢对丞相和皇帝开牙,被讽谏的人往往也都低头闭幕不敢回声。侍御史还特别发展了各种文字技巧。有反问、有排比。猝然发难、长篇大论,朝臣鲜有能流畅应对的。除了赵杏儿那样手里掌握无数数据,随时可以拿数据做证据反驳,而且性格彪悍敢用象牙笏板当庭砸人的少数人,侍御史这些年就没有对手,哪想到在这偏乡僻壤,自己会被一群无知的黎民和一个县令这样屁大一点的小官逼成这样!
我特么!
泪眼婆娑之间,刘卓竟然放下了编结木简的麻绳,从腰间解下腰带,就套在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