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像一块被墨汁洇透的画布,沉沉地压下来。
北风在旷野上打着旋,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
离开京城的第一天,贾府的众人仅仅走了三十余里,便在一处破败的荒庙里停下歇脚。
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堆残垣断壁。
神像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积满鸟粪的基座。
四壁漏风,头顶的瓦片也掉了大半,能看见天上几颗惨淡的星子,冷漠地眨着眼。
从锦衣玉食到风餐露宿,这种巨大的落差,几乎击溃了每一个人的精神。
众人七手八脚从驴车上搬下早已冷硬的窝头和几囊清水,这便是他们今晚的吃食。
迎春看着那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眼泪又无声地往下掉。
贾环更是尖叫一声,将窝头狠狠砸在地上,撒泼打滚。
“我不吃这个!这根本不是人吃的东西!”
赵姨娘早已没了争宠的力气,瘫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叱骂。
“不吃就饿死!”
“你当现在还是在府里,有鸡腿有肉汤伺候你这个小爷?”
贾环的哭声一噎。
看着地上沾了土的窝头,又看看周围默默啃食的众人。
终究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屈辱地捡起来。
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
夜越深,天越冷。
没有足够的被褥,众人只能挤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可寒气仍是无孔不入,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浑身发疼。
几个年幼的孩子,本就体弱,加上白日的惊吓和一路的颠簸,到了半夜,竟齐齐发起烧来。
巧姐在王熙凤怀里烫得像个火炉。
李纨的儿子贾兰也咳得撕心裂肺,小脸烧得通红。
就连一向皮实的贾环,也开始说起了胡话。
最凶险的,是贾宝玉。
他本就因黛玉的决绝和家门的剧变伤了心神,此刻更是病来如山倒。
他躺在一堆枯草上,双目紧闭,嘴唇干裂,额头滚烫。
任凭贾母怎么呼唤,都没有半点反应。
“宝玉,我的儿,你醒醒,你看看祖母……”
贾母抱着宝玉,老泪纵横。
她摸着孙子滚烫的额头,心被生生剜开一般。
“老太太,再这么烧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王熙凤焦急不已,她摸着怀里同样滚烫的女儿,心急如焚。
李纨也绝望地一个劲地哭。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到哪里去寻大夫啊!”
一时间,破庙里充斥着孩子的咳嗽声、女人的哭泣声和贾母绝望的呼唤声,一片愁云惨雾。
就在众人濒临绝望之际,贾母的哭声忽然止住了。
她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将宝玉轻轻放下。
然后颤颤巍巍地从自己最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这个小瓷瓶吸引了。
贾母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宝玉,又扫过周围同样在病痛中煎熬的孙子孙女们。
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痛苦。
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决然。
她知道,瓶里是林丫头孝敬她的“人参回春丸”。
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
她一直珍藏着,视若性命。
本是留给宝玉以备不时之需的。
若是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撬开宝玉的嘴,将整颗药丸都喂下去。
可现在……
她看着宝玉那张因发烧而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
这张脸,曾是她的心头肉,是她的一切。
那日在荣庆堂里,太虚镜中那血淋淋的一幕幕,再次浮现眼前。
她知道,那不是幻境,应该是真实发生过的惨剧。
为了他,她会默许王夫人的“调包计”。
为了他,她也能眼睁睁看着林丫头含恨而逝。
为了他,她对二儿媳犯下的种种罪孽视而不见……
可结果呢?
这个她倾尽所有去偏爱的孙子,却成了一个除了风花雪月,便一无是处的废物。
在家族倾覆之际,他只会哭,只会病,只会成为所有人的拖累!
反倒是她素日不怎么瞧得上的探春,在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条理分明地安排着一切。
生存面前,再一味的偏心,就是自取灭亡。
这个道理,贾母直到此刻,才算真正痛彻心扉地领悟。
她深吸一口气,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刮开蜡封,倒出了一粒黄豆大小、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红色药丸。
“鸳鸯,”贾母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去,把水囊拿来。”
鸳鸯是唯一执意跟贾母出来的丫鬟。
她愣了一下,赶紧取来一个水囊。
众目睽睽之下,贾母将那颗珍贵无比的人参回春丸,投入了水囊之中。
药丸遇水即化,整囊清水瞬间变为了剔透的淡红色,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弥漫开来。
“老太太,这……”
王熙凤惊愕地看着贾母的举动,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等神药。
不该是藏起来偷偷一个人用吗?
怎么能……
贾母没有理她,只是对李纨和探春吩咐。
“去,拿碗来。”
“每个病着的孩子,都喂半碗。”
众人皆是一惊。
贾母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王熙凤脸上,声音泛冷。
“凤丫头,你若还想让巧姐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从今往后,这个家里,没有谁比谁更金贵。”
“想活下去,就得拧成一股绳!”
王熙凤心中剧震。
她看着贾母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独自带巧姐离开的念头,在这一刻,也产生了动摇。
她低下头,涩声应道:“是,老祖宗。”
探春和李纨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找来几只破瓷碗。
贾母亲自执掌水囊,给贾兰、巧姐、贾环,一人倒了半碗。
最后,才给宝玉倒了半碗,然后将剩下的半囊水递给了探春。
“剩下的,我们这些大人,一人一口,也驱驱寒气,别都倒下了。”
众人分饮了药水。
药水入口温润,顺着喉咙滑下,化作一道暖流,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不过片刻功夫,奇迹发生了。
巧姐和贾兰的咳嗽声停了,脸上的潮红渐渐退去,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贾环不再胡言乱语,沉沉睡去。
最神奇的是贾宝玉。
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原本滚烫的额头也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就连那些只喝了一口的成年人,也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连日来的疲惫和寒意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
破庙里的哭声和呻吟声,终于停了。
王熙凤抱着体温正常的女儿,心中翻江倒海。
她看着那个重新掌控了局面的贾母,心中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深深的警惕。
老太太……变了。
变得比以前更清醒,也更可怕。
“二嫂子。”
探春走到王熙凤身边,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这是我、大嫂子、二姐姐和惜春妹妹身上所有的银钱和首饰,加起来大概有三百多两银子。”
“你管家管惯了,脑子比我们都活。”
“这些东西,还是交给你来安排吧。”
黛玉离京前,并未收缴她们这些女眷的随身之物,算是给了她们最后的体面。
王熙凤看着探春递过来的荷包,没有立刻去接。
她抬眼,对上探春的目光。
这个一向被她压着的庶出小姑子,此刻眼中没有了往日的忍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和担当。
“三妹妹信得过我?”
王熙凤扯了扯嘴角,问得意味深长。
“信不过,”
探春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直接。
“但眼下,除了你,没人能把这些钱花在刀刃上。”
“我只希望二嫂子明白,这荷包里的,是大家伙儿的活命钱。”
“往后,谁要是敢动这笔钱的心思。”
她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字字如钉。
“我拼了这条命,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王熙凤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她伸手接过荷包,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爽利地开口。
“好!三妹妹快人快语,我王熙凤也不是那拎不清的糊涂蛋!”
“你放心,这笔账,我给你记得清清楚楚。”
“从明日起,咱们雇两辆结实点的驴车,再买些干粮和御寒的衣物。”
“回金陵的路还长着呢,总不能真当叫花子,一路要饭要回去!”
她的话语里,又恢复了往日那种杀伐决断的气势。
一夜风波,总算平息。
贾母靠在墙角,听着孩子们平稳的呼吸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往后的路,会比这荒庙里的寒夜,更加难熬。
但至少,今晚,他们都活下来了。